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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北平-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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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南城历来有“梨园之乡”的美称,因前门外一带商号集中,随之而来的旅店、戏园子等服务娱乐设施也相继开业,当初徽班进京时就住在这一地区,昆班和梆子班及后来形成的京城也相继在这一带演出、居住,虽经几度乔迁,但终未离开南城前门外一带,加之梨园界相互结亲,构成家族,二百年来居住着数以百计的梨园世家。

武生名角儿杨易臣的寓所位于煤市街南口内的大马神庙11号,院子坐落在胡同路南的一个宽巷内尽头处,宅第大门朝东,分南北两院,南院住着杨易臣的母亲杨刘氏;北院为杨易臣一家居住。文三儿把洋车停在院门外,扶罗教授下了车,杨家的佣人王妈一见罗教授便赶紧进院去向主人通报,罗教授和杨易臣是老朋友,此处他常来常往,熟悉得很,便不等主人迎接,径直走进院子,文三儿替罗教授拎着点心匣子跟在后面。

杨易臣的院子不大,南墙上满是“爬山虎”,整面墙呈墨绿色,植物吸收了大量的阳光,给院子里带来一丝凉爽。院子中间是藤萝架,绿荫下放着藤椅和茶几,旁边放着养金鱼、荷花、绿毛龟的几个大缸,花坛里种有干枝梅,还有盆菊,藤萝架上挂着蝈蝈笼、盛蟋蟀的葫芦,院子里的横竿上挂着几个鸟儿笼子,笼中有百灵、黄鸟儿、红子等品种的鸟儿,据说这些花鸟虫鱼都是杨易臣用来观察以提高艺术修养的。

杨易臣的女儿杨秋萍先迎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向罗教授问好:“罗伯伯好,我爸爸正在换衣服,马上就来。”

罗教授问:“秋萍啊,好久没见了,你也上大学了吧?”

“罗伯伯,看您这记性,我去年就考上燕京大学了,暑假结束该上二年级了,您还向我祝贺过。”

“对对对,我才想起来,看我这记性,我家梦云也是去年考上燕大的,你们是同学嘛。”

杨易臣匆忙从北房中迎出来,冲罗教授抱拳道:“罗先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罗教授还礼道:“杨老板客气了,近来身体可好?”

“身体倒无大碍,就是心里憋气,来,请坐,藤萝架下凉快。”杨易臣招呼着,两人分别落座,杨秋萍叫佣人送上冰镇的酸梅汤后便返回自己房间。

文三儿坐在鱼缸旁的阴凉下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东张西望,他是第一次来杨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鲜。算起来文三儿也是杨老板的铁杆戏迷,三年前他拉包月时随东家进过广和戏园,听过“蹭戏”。

广和戏园分两层,戏台三面都有座位,楼下正面叫“池座”,楼下戏台两侧叫“两厢”,两厢后面靠墙处备有高木凳,俗称“大墙”。“池座”后面是“军警弹压席”,这是为维持戏园内治安而设置的,军警人员不但白看戏,还有茶点伺候。像文三儿这类看“蹭戏”的人一般都上了“大墙”,这里看戏角度不太好,只能看角儿的侧面。那天的大轴戏是《长坂坡》,杨易臣演赵云,东家在池座前排落座儿,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拍桌子叫好,文三儿在“大墙”上拧着脖子看,不一会脖子就“落了枕”,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文三儿的兴致。

那天杨易臣一出场就得了个满堂彩,看戏的观众自不必说了,就连戏园里拎开水壶、甩手巾把的伙计们都忘了工作,站在过道儿上大声叫起好来,整个戏园子都沸腾起来,就像开了锅……文三儿的嗓子都喊哑了,一不留神竟从“大墙”上栽下去,把脑袋磕出个大紫包……

杨易臣的扮相实在是迷人,他饰演的赵云器宇轩昂,极富大将风度,台步一走竟是满台生辉,台下有钱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疯了,甭管多贵重的戒指项链,摘下来就往台上扔,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什么物件扔上台去,最好直接扔进杨老板的怀里……杨易臣难怪有“活赵云”之美称,果然是名不虚传。文三儿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但看完《长坂坡》后,对杨易臣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到处托人打听,杨老板家缺不缺拉包月的?要是能给杨老板拉包月,只需管吃管住,文三儿宁可不要工钱,能天天听杨老板的戏,少活十年都成。

杨易臣成名于十年前,那年他应天津会芳园经理赵宝光的邀请赴津门演出,头天演勾脸戏《铁笼山》,次日是短打戏《恶虎村》,第三天演长靠戏《长坂坡》,三天下来轰动津沽,一炮而红,赵宝光经理死活不让走了,非要加演一场,杨易臣见盛情难却,只得又加了一场《艳阳楼》,这下子让津门戏迷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状态,《艳阳楼》中高登下场时的一句叫板“闪开了”,成了戏迷们乐此不疲的吼叫,次日天津卫全城都是一片“闪开了”的叫板声,就连饭馆跑堂的上菜,人力车夫在闹市拉车也大吼一声“闪开了”,可见杨易臣的戏深入人心,从此杨易臣名震平津。

杨易臣的拿手戏很多,其代表作《挑滑车》、《金沙滩》、《金锁阵》、《连环套》等,可谓昆乱不挡,长靠短打无一不精,俊扮戏清秀英俊,勾脸戏豪放雄伟,唱、念、做、打纯熟隽永,栩栩如生,平津两地戏迷无不趋之若鹜。

杨易臣和小报记者陆中庸有过来往,当年陆中庸也是杨易臣的戏迷,并主动写过几篇戏评登在《京城晚报》的娱乐版上,杨易臣为了表示感谢,还特地请陆中庸去丰泽园吃过饭,过后陆中庸回请杨易臣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一来二去,两人混得很熟,也算是朋友了。谁知北平沦陷后,朋友成了仇人,陆中庸和日本人接上关系,出任北平地方维持会副会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天以前,陆中庸来访,说是为了迎接大日本皇军进驻北平,由北平地方维持会、亲日团体“新民会”出面,组织一场堂会,想请杨老板出演拿手戏《铁笼山》,杨易臣一听就翻了脸,声称自己饿死也不当汉奸,这句话使陆中庸感到很刺耳,他当即沉下脸道:“杨老板的意思是我陆中庸当了汉奸啦?”

杨易臣冷冷地回答:“我是说我不当汉奸,别人要是上赶着当汉奸我也管不着,陆先生,麻烦您告诉日本人,我杨易臣有病,不光是现在演不了,今后几年也不打算演了。”

陆中庸不硬不软地说:“杨老板,您不给我陆中庸面子无所谓,可日本人的面子您可不能不给,不然,后果您是清楚的。”

“我听出来了,您这是威胁我。”

“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让我很为难,按理说,我把您的意思如实转达给日本人就没我什么责任了,可我们不是朋友吗?万一日本人动了怒,您有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我陆中庸对不起朋友?别人会以为是我使的坏,这让我没法做人呀,杨老板还是再考虑一下,反正还有时间,您不忙着答复。”陆中庸显得很通情达理。

杨易臣答应考虑。谁知陆中庸走了以后,下午就来了两个日本宪兵和一个翻译官,翻译官告诉杨易臣,日本宪兵队要请他的母亲杨刘氏去宪兵队问话,那两个日本宪兵不顾杨易臣的抗议,连搀带架地把老太太弄上汽车带走了。杨易臣是个有名的大孝子,这下他终于硬不起来了,事情是明摆着的,日本宪兵队就是要以老太太为人质,逼迫杨易臣就范。

杨易臣此时没了主意,想来想去,只好把好友罗云轩请来商量。

此时罗教授和杨易臣已经商量了半天,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罗教授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出读书人没用了,任你满腹经纶,任你学富五车,在暴力面前真是什么事也不顶。”

杨易臣流泪道:“我母亲已经被抓走三天了,昨天您弟妹去宪兵队探望,回来说老太太还暂时无恙,只是想回家,那个翻译官说,老太太能不能回家,全在杨老板一句话,请杨老板仔细考虑。”

罗教授说:“这是陆中庸捣的鬼,日本人并不了解你家庭的情况,只有陆中庸知道你的软肋在哪儿,他知道你是孝子,于是就想出这种歹毒的办法。”

罗教授见文三儿在百无聊赖地逗鸟儿,便问道:“文三儿啊,你也出出主意,杨老板的事该怎么办?”

“哎哟,罗先生,您可真抬举我,我一臭拉车的能出什么主意?要让我说,不就是唱戏嘛,日本人来请,杨老板得端着点儿,要唱也行,开口就是高价儿,把这帮孙子吓回去,名角儿哪能说唱就唱?咱且得端着呢。”

杨易臣苦笑道:“要真像这位兄弟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和日本人有什么理好讲?再说这也不是钱的事,是民族节气问题,给日本人唱戏和当汉奸有什么区别?”

文三儿认为没这么严重,要是给日本人唱戏也算汉奸,那自己给日本人拉车算不算?前几天还有个日本记者雇了他的车,那小子会说几句中国话,装得像个“中国通”,其实是个“棒槌”,从前门火车站到德胜门,通常这段路只需五毛钱,文三儿愣宰了他一块钱,小鬼子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犯到文爷手里?文三儿认为自己给日本人拉车不但不是汉奸,简直可以说是“抗日”。如此说来,杨老板给日本人唱几出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陆中庸这王八蛋要留神,现在这小子很阴,上次一篇稿子就把陈掌柜的买卖给砸了,害得自己也丢了差事,现在这小子又算计起杨老板来了,想到这里文三儿忍不住骂了起来:“操!我看得找几个道儿上的朋友,把陆中庸那小子做了算啦……”

“这倒是个好主意……”杨秋萍走出房间接口道。

杨易臣烦躁地呵斥道:“你女孩儿家懂什么?你有本事把陆中庸杀了?”

“爸爸,这件事由我来办,我保证他们会把奶奶放回来。”

“你?”杨易臣、罗云轩、文三儿都愣了。

从杨易臣家出来,文三儿先把罗教授送回家,他从西四二条出来,走到缸瓦市又碰见一个人要车,当时好几个车夫都冲上去抢生意,文三儿干脆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不松手。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一说要去永定门外沙子口,和文三儿抢生意的几个车夫都不去了,文三儿心里嘀咕了一下,但没来得及多想,他抵挡不住这趟活儿的诱惑,按往常的经验,这是趟肥活儿,干吗不干?

文三儿把客人拉到了永外沙子口,一路很顺利,可回来进城时却遇到了麻烦,文三儿这才明白同行们为什么不愿意出城。

永定门的两扇城门只开了一扇,两排蛇腹型铁丝网拦在城门洞前,只留出一个供单人行走的口子,两个日本兵站在口子旁检查过往行人,他们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在日光下闪着吓人的寒光,文三儿一见这阵势腿就有些发软。刚才他出城时是从右安门出去的,右安门是由中国警察守卫的,只准出不准进,所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谁知道永定门这里检查得这么严,而且是由日本兵守卫的。

经常从这里出入的北平人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守关卡的日本兵养成了毛病,凡中国人从他们面前经过必须要鞠躬,否则日本兵们就要打人甚至用刺刀捅人。这似乎不是日本占领当局的命令,而是日本士兵的自发行为,有北平人私下揣摩,这些日本兵大多来自日本底层社会,社会地位低下,现在一下子成了占领军,很有些小人得志。

文三儿想起来了,昨儿晚上车行里的老伙计们临睡之前还没忘了挤对日本人几句,皇城根儿底下的人说话都挺损,老韩头坐在被窝里一边补裤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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