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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写无数的单子。终于,今天她到乡里武装部去,从胡子拉碴的部长口里得到准信,她被录取了。
这个夕阳衔山的黄昏,耿菊花爬上一道山梁,飞跑下沟,顺着石板小路走回自己的茅草小屋。在山垭上她碰见了既是本村村友又是初中同学的王改英,王改英听说了耿菊花报名当兵的事,大为赞叹,王改英是村里一支花,长相在山沟里独领风骚,那双秋水葡萄般的黑眼珠向男娃们一瞟,把他们的心尖尖悠得生疼。王改英家境贫寒,她说她也要到千里之外的省城去发展,是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那里的建筑工地,王改英与耿菊花约定,到了省城,各自好生奋斗,不混出个人模狗样那是枉做了一辈子女人。
迄今为止,耿菊花还没有把报名的事讲给爹和哥哥听,她尚未拿定主意,到底是走之前给家里留一张纸条呢,还是临离开的头天晚上再告诉。她回到光线幽暗的屋子,看见长着绿苔的水缸里的水已经不多,立刻挑起水桶去担水,从几十米高的坡下挑着百余斤的水桶回来,她嘴里竟哼着自编的小调。将水倒入水缸后,又一蹲身在地上铡起了猪草,她从小苦惯了,做活儿是她的本分,不做活儿反倒浑身难受。
里屋内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生病呻吟的爹。肮脏的土墙上,挂着两支生锈的猎枪,许多年前,爹是一个山里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后来野物被山民杀光了,再后来爹为撵可能是山里最后一只野獐子摔了岩,成了终身残疾,爹就变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废人。爹也苦啊,下星期离家前,还是应该先给爹说一声,至少,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呀。
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从门前的小道一摇一摆地走上来,耿菊花一眼看见,好心情立刻荡然无存,妇女是卧牛乡方圆二十多里地名声不小的徐媒婆,她也看见了耿菊花,多皱的脸上立刻展开了笑颜:“菊啊,你爸在家吗?”耿菊花鼻子里毫不掩饰地哼一声,转过背不理睬,手里的刀舞得更加有劲,嘭嘭嘭的铡草声在空旷的大山里碰出恶狠狠的回音。
徐媒婆大人大量,宽容地一笑,进屋去了。恰在此时,耿菊花的哥哥背着一大背柴回来,看见徐媒婆的背影,赶忙跟进去招呼:“徐三姑婆,你坐你坐啊。二妹哩,”他张望着向外急急地道,“给三姑婆喊一碗茶来。”耿菊花不理,埋头铡自己的猪草。徐媒婆大概对此类事经得多,见惯不惊道:“耿家大哥忙啊?上回说的那个事,成了。”菊花的哥哥欣喜地搓着一双大手:“我们过两天要好好道谢徐三姑婆哩。”徐媒婆成竹在胸,又要装出一副任重而道远的艰难模样,瘪瘪嘴道:“人家愿意把三妹子嫁给你家,不是想你们这儿山好水好有吃有睡,我直肠子放粗屁,你们这个穷窝窝,哪个闺女想来啊。”菊花的哥哥知罪般地赔着笑:“那是那是,让徐三姑婆受累了。”徐媒婆一扬脸:“不过人家黄家有个条件。”
床上的父亲撑起半边病体,一脸的惊骇:“还……还有条件呀?”
徐媒婆用眼向门外的耿菊花一抡,姑娘健壮的身体在秋日阴黄的寒天下是那么饱满,仿佛一汪蓄满了青春汁水的静湖,只要有人开闸,就会流泻出势不可挡的洪波巨浪。徐媒婆收回盯视耿菊花的眼光,拿捏着说道:“人家那边也有个大哥,那边的条件吗,跟你们鸡鸣乡一样穷,也不好娶媳妇啊。”父亲问:“那他、他黄家的意思是?”徐媒婆伸头向着父亲,隐藏着略带狡黠的神情,压低嗓门道:“换亲。黄家的三妹嫁过来,你家的菊妹子嫁过去;这不就两全了吗?”父亲和哥哥一愣,一时开不了腔。父亲大声咳嗽起来。
屋外的砍刀声刷地止息,哥哥不安地伸头向外一望,只见妹妹把铡刀往砧板上狠狠一甩,刀锋嵌进木砧,颤巍巍地抖动,发出一丝刚性的啸音,耿菊花跳起身,耸身向屋后的大山深处跑去。
哥哥是知道妹妹的性子的,妹子平常话不多,但一旦有了主意,那是九条大牯牛也拉不回的,他赶紧追到屋外喊:“菊花,二妹!”
山风呜呜,耿菊花的身影跑过小道前面的一堵石壁,茂密的山石树木后只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哥哥不敢怠慢,这不只是关系到妹妹的脾气的事,而更是关系到他娶不娶得上黄家的姑娘来当媳妇的大事!妈妈生病死得早,爸爸又摔岩伤了身子,妹妹终究是别人屋里的人,这个家没有个女人,谁来承接耿家的香火,谁来支撑缝补浆洗的一摊子家务杂事。哥哥向徐媒婆道一声得罪,嗖地一声窜出门,向大山上追去。
耿菊花的身影在荒草丛中闪现,哥哥边喊边加快自己的脚步。当然,论起山里的起居坐卧,女人一般不是男人的对手,哥哥跑起来如同敏捷的羚羊,逢沟跃沟,遇坎跳坎,终于把一味疯跑的妹妹堵在一道三米高的崖坡上。
耿菊花往崖下看了看,犹豫间,哥哥已站在面前,哥哥喘着粗气,妹妹也喘着粗气,两人对视着,白云从他们墨黑的瞳仁里飘过。“二妹,”哥哥仿佛理亏一般,说话时没有了追妹妹时的那股硬气,“你……你就成全了哥哥吧。”耿菊花倔强地拧着脖子道:“不。”哥哥苦着脸:“妈死得早,爹又瘫了,你终归是要嫁人的,以后你走了、没有一个女人,谁来伺候爹?”耿菊花犟着脸道:“那也不能把你的亲妹子往火坑里推,他黄家大狗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吃懒做在卧牛山一带出了名的,哥,你就饶了妹子吧。”哥哥凄苦地垂着头,半晌道:“你不去,哥哥也娶不上他家黄三妹,你不看在哥面上,也要看在瘫了的爹身上啊。”耿菊花向后退了半步。伸颈向再无退路的崖坡下一看,突然就跳了下去。
哥哥大惊,冲上去大喊:“菊花!二妹!”
耿菊花在下面已爬起来,脚脖子拧了,但她倔强地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嘴里竟胡乱吼着一首三十年代这里闹红军时流传下来的一首山歌:“咦哟……老子本性生得犟,家住川东巴山上,是死是活跟红军,要把白匪消灭光。咦哟……”她一边全力吼唱着,一边流着愤怒的眼泪。
哥哥看天上,太阳晃眼,他双膝一软,跪在山风呜呜的荒草中。
第二个星期说来就来,同时来到的还有连绵不断的山雨,在这座大山里,秋天是霉雨的季节,淅淅沥沥,无穷无尽,有时要连下大半个月,下得人的脑子深处都要长霉。
这个雨天里,耿菊花的哥哥在服侍爹爹喝药,他从火塘上端起药碗,走到父亲床边,刚让爹干缩的嘴唇沾住碗沿,就听外屋猛地一声响,他们同时一抬头,原来是一身稀泥的耿菊花抱着一包东西冲进堂屋。
哥哥生疑地问道:“你搞什么名堂,拿的什么?”耿菊花幸福地憨笑着,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一套武警新军装。“哥你看你看。”她忘情地叫他们,“快看呀。”哥哥上去抚摸着,眼睛都直了:“这么好的料子啊,怕要值好多钱呢!”耿菊花道:“所以不能叫它淋湿了。”父亲在床上叫:“菊花,菊花哩。”
耿菊花边揩头发边应着进去,说道:“爹哩,我们发衣服了,明天就到乡上,然后去县里集中哩。”父亲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说道:“娃儿哩,这一走,好远哟,怕一时半会儿看不到你了。”耿菊花没有体会出一个病人的悲观,很豪气地说道:“你放心,部队好哩。”爹又道:“记着,到了队伍里,晚上不要走夜路,晚上阴气重,那些魂啊鬼的,都在太阳落山时候出来哩。把你妈坟墓上的土抓一把,放到自己的床脚下,你妈保佑你不生疮害病哩。”他边说边咳嗽。哥哥却在一旁叹气道:“唉,你倒走了。走了也好,听说部队里随便吃饭,随便穿衣,都有国家管。可这个老汉没人管了。”父亲道:“我不要你操心,好不了,也死不下去的。”哥哥道:“你说得轻巧,口含灯草。唉,有个媳妇就好了。”
耿菊花在哥哥面前埋下了头。“哥,”她的声音很小很小,有很深的内疚,“对不起你,是我害你没娶上媳妇……”
哥哥强笑着道:“说哪儿去了,还不是我们鸡鸣乡穷。”耿菊花憧憬道:“我到了部队,每个月给你寄钱回来,我要让你娶上媳妇,我要治好爸爸的腿病。”“要是黄家老大来要你怎么办,徐三姑婆早就给别人带了话,答应了人家的。”
一听这话,耿菊花倔强地昂起了头:“我不管,”她甚至还撇了一下嘴,“你告诉他我是部队上的人了,他敢来,我有枪。”
第二个姑娘叫徐文雅,在浙江大学自动化专业学计算机,大三了,却突然震惊全校要报名去当女兵。徐文雅是学校业余射击队的女神枪手,有的同学听说,她之所以被那个鼎鼎大名的外省女子特警部队看上,主要是她百发百中的射击本领。徐文雅出身书香世家,长相也满带书卷气,眼神很深,看万事万物都有一种沉思的神气。在同班同学眼里,她行为举止常有不合常人思维之处,明明计算机是当今世界的朝阳产业,明明她学的就是计算机专业,可她却在业余时间读《中外将帅录》、《拿破仑传略》等书。同寝室的女生有一个加入校艺术体操队,另一个利用业余时间自学服装设计,唯独她休息时在寝室里摆弄擦拭枪支,每周二、四的傍晚很认真地参加校射击队枯燥的集训。
“你真这么怪啊,”听到她要弃文从武的志愿后,同室的女生惊讶地围着她劝说,最先开言的是热爱艺术体操的那位,“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去当傻大兵?”学服装设计的也道:“就是,又不是战争时期,徐文雅你是昏了头。”学艺术体操的进一步苦口婆心劝谏道:“你就是中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毒,我们是大学生,未必还不知道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编出来的,最喜欢骗没有脑袋的白痴。”
一个平常追求徐文雅甚紧的男生也来约徐文雅去校内的池塘边散步,加入了拯救徐文雅的小合唱,百倍惋惜地说道,“现在是计算机时代,现代电脑就是威力无比的杠杆,握住它,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撬动地球。而握住一把刺刀,握住一把手枪,你能吗?”学服装设计的姑娘扳着徐文雅的肩道:“当兵打仗从来是男人的事,战争让女人走开,你知道这句话的呀。”学艺术体操的姑娘一直在附和大伙,“女人是母爱,”她说道,“是母爱,是和平,女人与军队对立。”
徐文雅涵养极好,一直微笑地听着,然后终于镇静地开腔了,“我可没想到那么多,”她说道,“我只觉得从周围看,我们这个民族有点太沉溺于享受了,我怕我们也跟着退化,所以,想借军队这个熔炉,把自己锻打一番,不然我怕不能正常地活到二十一世纪。”
一群人都讶然,都静默。
自认为是她男朋友的男生悄悄咕噜一句:“这也太深沉了一点。”徐文雅恬淡地一笑:“是吗?”眼里闪动着讥诮的波光。男友在她的眼光注视下,沮丧地垂下头,他是深知徐文雅外柔内刚个性的,他曾使尽浑身解数,也向班里的男生夸过海口,说徐文雅终究会是他的,但看眼前的情景,他恐怕会沦为全班男生的笑柄了。他突然间就有了些微微的恨意,就想把早已憋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给这个不近人情的女生听。“你太缺少一点温柔,缺少一点恋爱意识。”他说,“一个姑娘不该是这样的。”徐文雅轻松地问:“你还嫌我们周围的女生温柔得不够,恋爱得不频繁?”男生振振有词:“谈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