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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忘记,那是1980年,远在江京的他接到了姐姐从华西镇寄来的一封信。信里,姐姐说,村里的鸡死了两只,猪死了一头,很奇怪的死法,没有伤口,没有发瘟打蔫儿的过程,倒头就死,村里的长者说,大概是“伤心死”又开始了。在信的最后,姐姐终于告诉他,自己很怕,怕不久也会“伤心死”。
因为姐夫被好奇心驱使,在两个月前进过那个悬棺洞。
他和姐姐的感情,不是仅仅用“手足”可以形容。他们的父母,就是死于上一次的“伤心至死”暴发。父母死后,姐姐省吃俭用、辛苦劳作,将他养得大到可以逃离她身边。他记得,姐姐在最青春如花的年纪,总是穿着一件缀满补丁的衬衫。姐姐出嫁的那天,才第一次穿上了新衣。
如果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他要不顾一切,挽留住姐姐的生命。
他赶回村,村里已经出现了第一个死去的村民。他在深夜,潜入那个被遗弃的民居,为那个死者进行了解剖——多年的医学学习和实践使他不可能再相信村里的那些旧俗,他知道,既然是瘟疫,那么一定有病毒或者细菌的作孽,调查死因,寻找病原,是治疗和预防的唯一途径。
死者的心脏明显变大,心肌竟呈现断裂。
他采集了死者血液和其他体液的样本,以及心肌组织的样本,返回江医。经过研究、求教、实验,他可以断定,这是因心肌炎引发的猝死。不久,病毒也分离出来,属柯萨奇病毒。他凭着历史和直觉,认为这种病毒在通过体液传播,才会出现夫妻相继死亡的现象。而“换血”的陋习使毒虫得以携带病毒在村民间传播。
从流行病学看,病毒感染引起的暴发常有周期性和季节性,这大概是为什么每二十多年暴发一次。
他再次回村,再三嘱咐今后一段时间内每个人都要格外注意卫生,同时,打算向有关防疫部门汇报,也因此和村里的长者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村里的长者认为一旦有防疫部门卷入,“换血”的传统必定会受诟病,甚至,会有当年“屠村”的重演。他反复劝说,毫无用处,不禁感叹,人、甚至一个文化所持有的陈腐观点是多么根深蒂固。
终于,本着对村里长者和传统的尊重,他同意不去汇报,但再次叮嘱村里在这段时间里决不能再“换血”。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去过悬棺洞的姐夫猝死。
这是第二例死亡。
姐姐做为死者遗孀,忽然成了人见人怕的“怪物”,村民们都知道,下一个死去的,就是她。姐姐只能以泪洗面。
他改变了主意,写了一封匿名信,将疫情递交到省卫生防疫站。不料,防疫站派来的医师被村里人以接触了尸体为名强迫“消毒”,受到了精神上的极大创伤。他觉得和养育他的村子已不能再有任何瓜葛,毅然将姐姐带出,回到江京。
回到江京后,他就沉埋在寻找治疗方法的艰辛中。他觉得自己是螳臂当车,因为对病毒感染,从来就没有任何十分有效的治疗方案,尤其对这种病理都尚且不清楚的奇异病毒。没过多久,他就认识到,或许,真正的出路正是在自己的本行——中西医结合上。
中医现有的一些治疗方案和西医并无太大差别,以调养为主,对症治疗为主,并不能从根本上止住病程。在对姐夫的哀痛中,姐姐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心律失常症状。而他的耳朵里,仿佛时时刻刻都有一架钟,在嘀嗒嘀嗒地提醒着,姐姐随时随地都会骤然倒地,永远离他而去。
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姐姐的养育之恩。
他日以继夜地在动物房进行着药理实验,所幸,他觉得离目标越来越近。
偏偏在这个时候,祸起萧墙。
他已经记不得,从收到姐姐的那封信开始,已经有多久没有和妻子沟通。他最多的时间,都是花在教研室里和医院里。他几乎已经忘记,家中还有个美艳如花,需要体己的妻子。
妻子敏感、多疑,几次试探后,她得出结论,才华横溢的丈夫,一颗心早已不在她身上。她尊重他对姐姐的感情,他的孝心。但她是个需要很多爱的人,往远处看,他强烈的求知欲、对事业的执着、废寝忘食的钻研精神,注定了他不会是个好的爱人。而她唯一需要的,是一个好的爱人,能陪她看看电影、谈谈小说、切磋学习心得的爱人,能携手漫步人民大道的爱人。
而她的身边,有一位同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信誓旦旦,要向她提供这一切,做她永远的爱人。她的姐姐,永远喜欢在她的生活方向上插几句嘴的姐姐,劝她三思,适得其反。
他和她,在两条不同的轨迹上越走越远。
远到必须永久地分开。
他万没想到妻子在这个时候变了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很爱她,所以无法接受,所以伤心,伤心至死。
也许,他的爱只有那么多,在同时,只能给一个女人。
他苦苦挽留,她去意已决。
祸不单行,姐姐骤然逝去。心律失常引起的猝死。
他,彻底崩溃了。
第59章老相片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杜容说了很久,仍带着警惕,盯着游书亮。
游书亮微微一笑:“杜阿姨,您别这么紧张,怎么弄得像我在审讯似的?”
杜容也被这句话逗笑了,但随即又绷紧了脸:“你们打听出来的那些情况,瑶瑶知道吗?”
“目前当然不知道,但我想,告诉她真相,应该是迟早的事……您后来真的再也没有窦焕之的下落?我相信您肯定没直接和他接触,但我想,他应该是爱憎分明的人,体会您当时挽救他们婚姻的良苦用心,对您应该心存敬重才对,总应该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才是。”
杜容张了张嘴,又闭紧,最后说:“没有,绝对没有,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当初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他虽然各方面都很出色,但精神上好想比较脆弱,当初,要能有你这样出色的精神病专家帮他就好,他也不至于自毁前程。”
“所以您也就是为这事儿,为他不平,后来再没有和杜若……您的妹妹往来。您和瑶瑶的关系也不是很亲。”
“瑶瑶是个好女孩儿,但她太维护她爸妈——她爸爸生前特别宠她……我想,他们应该还算是个幸福的家庭吧。我现在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我有点过分,我是说,没参加小若和她老公葬礼的事,瑶瑶因此特恨我。但怎么办呢,我就是这个性格,这么老了,哪儿那么容易改呢。”
游书亮将窦焕之的故事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由一阵阵心寒:如果雨衣人就是发送电子邮件引诱孟思瑶等人进拾夕洞的根源,他会不会就是失踪的窦焕之?许多特征都符合:年老、穿雨衣、普通话好、和孟家有怨。如果是这样,雨衣人正是在报复夺去他幸福的人。杜若和丈夫已经去世,报复的对象就成了两人的女儿。
“我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杜若第二次结婚,是在哪个月份?”
杜容一怔,随即冷笑了一下:“您真会绕弯儿,为什么不直接问呢?瑶瑶是在两人结婚后一年才出生,绝对是姓孟的种。”
“这位老太真厉害。”游书亮想着,起身告辞。他将名片递给杜容,沉声说:“现在看来,找到窦焕之是保证瑶瑶痊愈的唯一机会,因为他毕竟曾潜心研究用中西医结合治疗那种奇怪感染的方法。您和我一样,都希望瑶瑶康复,咱们一起努力吧,也希望窦焕之还活在世上,能出手治好瑶瑶的病。”
杜容又怔住了,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里:自己怎么没早点儿想到。看来,有时候同情心也误事啊。
“没有任何进展,”三方电话里,郭子放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馁,“窦焕之,百度搜索条目为零,Google搜索条目为零,各个医学相关的搜索器、数据库,我们都试过了。”
游书亮说:“即便这位老先生还在人世,就怕他也改了行。”于是将从杜容处听来的故事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仔细分析了一下,有这么几条明显的结论。第一,窦焕之的确是从怪村走出来的,但思想和行为,都和怪村格格不入,完全符合那个雨衣人的特点——我记得小孟曾和我说起,她去那怪村,遇见过一个男孩,说那雨衣人和他们村有渊源,但又绝非是寻常的村民,窦焕之不正是如此?第二,窦焕之是位个性十分鲜明的人,有强烈的爱;第三,这样的人,往往也会有强烈的恨,容易走极端;第四,他一定恨透了杜若,认为如果不是杜若分他的心,他说不定有足够时间研制出治疗‘伤心至死’的特效药;综合看,窦焕之有最大的嫌疑,就是那个雨衣人。”
章云昆说:“你的意思是,他经过那次打击,精神崩溃后,多年以后出来寻求报复?为什么不早下手,直接针对他最恨的人,也就是小孟的父母?却等小孟的父母去世后,来对付小孟?”
游书亮说:“我不知道,但猜测一下。如果真是他,他一定知道,最让小孟父母伤心的,死了也不安心的,就是让两人的宝贝女儿小孟死去。我想他一定是在跟踪小孟,所以掌握了小孟的许多具体情况,然后发电子邮件给小孟和她的朋友们,将他们诱进了悬棺洞。
“悬棺洞里,他已经事先安排好了某种携带病毒、嗜血的小动物,入洞的游客都不能幸免。这种病毒很特殊,有相当长的潜伏期,潜伏期根据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不同。等病毒发作的时候,人的心脏会受到急性损伤,最终因为心律失常而猝死。”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郭子放有些茫然。
“因为目前没有更多的线索,查这个人一定会很困难,但我觉得不久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我怀疑窦焕之和杜容,也就是孟思瑶的大姨,还有一些联系,因为当时杜容是同情窦焕之的,觉得妹妹杜若做了有愧良心、自私的事,所以窦焕之一定不会害杜容,反会敬重她。记得你们从得广集团占据的小楼逃生吗?是杜容报的案,而她说是一个陌生人给她打的电话。哪个陌生人有可能知道她的电话呢?当然是那个雨衣人,也就是窦焕之。我前面说过,雨衣人很可能用大量的时间对小孟的一举一动进行监视,因而才能在小孟多次遇险的情况下,出手援助。”
“问题是,如果他一心想杀小孟,为什么又会屡次在得广集团将要成功暗害小孟的时候,暗中相助?”章云昆问。
郭子放忙说:“我们早分析过这个问题,他一定是想享受自己‘亲手’杀掉瑶瑶的快感。”
“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他本身也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明知自己这样做是错的,但他不会后悔,一定要做成;同时,潜意识里,他又希望一切化解。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雨衣人会在游客找到悬棺洞前,让众人返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发出的那封电子邮件里,别的景点在地图上都标记准确,却特意将悬棺洞的位置标错。这也是潜意识里他不希望人们能找到那悬棺洞的所在。”游书亮一边说,一边在心底感慨:无论这一切是否窦焕之所为,如果他当年能有得力的心理医生帮助,他的生活或许会明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