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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也许会成为蒲拉克西蒂利(蒲拉克西蒂利,公元前第四世纪的希腊雕塑家。)的模特儿:造型完美的头颅,短短的鬈发,眉毛上的两绺刘海儿,像潘神(潘神,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畜牧神。)的角,好一副古希腊英俊少年的形象。可是,不行,男孩的鼻子上有一道轻微的疤痕,从鼻梁延伸到嘴角,甚至让人觉得延伸到了洁白的牙齿。
不,蒲拉克西蒂利可不会用他做模特儿——除非雕塑家的脑袋里产生了一个略有缺陷的潘神。
“谁是村子后面那一大块地产的主人?”他用漂亮的希腊语问道。小男孩迅速抬头,好像拉上了百叶窗似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他摇摇头。
“你肯定知道,”基尔继续追问,“那片地产占据了整座岛的南端,还有一堵那么高的墙,一直伸进大海里。”
小男孩仍旧顽固地摇摇头。“它一直就在那里。”
基尔笑了。“一直可是很长的时间,”他说,“可能你爸爸知道吧?”
“我没爸爸。”小男孩一副自尊的模样。
“对不起。”基尔看着小男孩熟练的动作。“你真不知道住在那儿那户人家的姓名?”
小男孩咕哝了一个什么字。
“戈登?”基尔俯身向前。“你是说戈登家族?是一户英国人家拥有那块地产?”
他感到希望化成了灰烬。如果主人是一家英国人,获得那组精美的石头雕像的机会简直就不再存在。
“他们不是英国人。”小男孩说。
“我非常想跟他们见见面。”
“不可能。”
“我知道从岛上是不可能。”基尔说,“可是我猜想,在靠海的那一边,他们肯定有码头或者其他登陆的设施。”
小男孩双眼低垂,仍旧摇头。有几个村民围了上来,一声不响地倾听他们的对话。基尔了解希腊人,这是一个爱凑热闹的快活的民族,有时候异常好奇,而且喜欢给人出主意。这些人全都站着,也不笑,只是睁着眼睛看。
小男孩擦完鞋,基尔扔给他一枚50雷普塔(雷普塔,希腊货币名。)的硬币。男孩捡起来笑了,一件有瘢痕的头像艺术品。
“那堵墙,”基尔对一位戴眼镜的老头说,“我很想见见那片地产的主人。”
老头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身走开了。
基尔为自己犯下的心理学错误懊恼不已。在希腊,钱会说话。“谁愿用船把我送到靠海的那一边,”他高声说,“我给他50—100德拉克玛(德拉克玛,希腊货币名。100雷普塔相当于1德拉克玛。)。”
他明白,对于一个在这座乱石嶙峋的荒岛上放牧山羊的穷苦人来说,这可是一大笔钱。他们大多数人辛劳一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一大笔钱——然而他们只是相互望望便走开了,连头也没回。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他在村子里到处都碰上了这种神秘的拒绝,弄清他们的内心就像翻越那堵谜一般的高墙一样困难。他们甚至不愿提到那堵墙,谁建的或何时所建。对于他们它似乎并不存在。
黄昏时他返回小旅舍,发现朵尔玛达基斯——用碎肉、米饭、鸡蛋和香料调制而成——出乎意外的好吃;喝雷斯那,一种村民自制的烈性葡萄酒;想高墙后面那位被暮色笼罩的可爱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一阵巨大的悲哀和对那组雕像的渴望漫上他的心头。
真他妈不走运!他曾经遇到过一些当地的禁忌,那些禁忌多半是家族世仇的结果。可以回溯到先人。它们被村民们严加遵守,不敢有丝毫触犯。真不明白这一切对他们短暂的一生有什么意义。不过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他站在村外的黑暗中,正郁郁不快地眺望大海,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连忙掉头,却见一个小男孩渐渐走近。就是那个擦鞋的小男孩,眼睛里闪烁着星火,尽管夜色温柔,他却微微发抖。
小男孩抓住他的胳膊。“其他的人——今天晚上,我用船送你去。”他悄悄地说。
基尔笑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孩子呢。一个小伙子,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拿着100德拉克玛自然大有用场,才不会去管他妈的什么禁忌呢。
“谢谢,”他温和地说,“什么时候出发?”
“落潮以前——日出前一小时,”孩子说道,“我,”他的牙齿在打战,“我只送你过去,我自己只到墙外面的岩石那儿。你要在那儿待着,等落潮后就走——就走——”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怕什么?”基尔问,“由我来承担非法进入的责任,虽然我并不认为——”
小男孩抓紧他的胳膊。“其他的人——今天晚上,你回去后千万不要告诉其他的人,我带你去那里。”
“你不愿意我说我就不说。”
“请千万别说!”他气喘吁吁地请求,“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会喜欢——我就会——”
“我懂了,”基尔说,“我不告诉别人。”
“日出前一小时,”小男孩放低声音,“我在高墙朝东入海的地方等你。”
基尔再次见到那孩子时,星光依然闪烁,但已经开始黯淡下来。小男孩像个黑色的影子坐在一起一落的一叶小舟里,扯住生长在高墙基座岩石上的海带海藻之类。他立刻意识到,小男孩要划好几个小时才能将小舟划到那边。没有风帆。
他爬了进去,于是两人离岸出发。小男孩一路无言,令人纳闷。
大海波涛汹涌,冷风袭人。高墙隐约显现,迷失在晨雾中。
“这墙是谁建的?”他问。这时他们已驶入漆黑的海面,就着落潮的浪头在一片犬牙交错的礁岩中穿行。
“古人。”小男孩说。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始终背朝高墙,眼望大海估计自己的划行距离。“它一直就在那里。”
一直。基尔看着正渐渐显现出来的巨大的高墙,感到它确实非常古老。非常非常古老。也许可以回溯到希腊文明的早期。那组雕像——母亲和孩子也可能如此。所有这一切居然都不曾为外界所知,这的确是个不解之谜。
等到小舟越划越近,他已能够看清楚在喧嚣的海水中崛起的高墙的末端,基尔意识到自己并非是第一个来此冒险的人,甚至算不上第一百个。这座岛遥远荒凉,连邮路也没有,但是可以肯定,在高墙耸立起来之后的许多年里,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好奇的人们前来寻访过它,包括众多收藏家。尽管如此,却未曾产生过一个谣传。
小舟靠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礁岩旁,被鸟粪染成白色的船头在熹微的日光中泛着光泽。小男孩把木桨放回船里。
“下次涨潮时我在这里等你,”小男孩像发高烧一样全身颤抖,“你现在给钱吗?”
“当然给,”基尔摸出钱夹子,“为什么不送我更过去一点?”
“不行,”男孩惊恐地说,“我不能。”
“就送到码头怎么样?”基尔一边说,一边观察礁岩和斜窄的沙滩之间的起伏的波浪。“咦,怎么没有码头!”
在两堵墙之间,除掉点缀着岩石的沙滩,其他什么也没有;陆地上是一片茂密的矮灌木丛,其中有一棵柏树显得格外高大。
“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我划船过去,你待在这儿,”基尔说,“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想去见见这儿的主人,谈谈——”
“不!”小男孩的声音因惊慌而变得尖厉,“如果你划船过去——”他爬起来,用力一推想让小船离开岩石,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巨浪将小船托起,又猛然跌落下来,结果小船在男孩的身子下面漂移开去。他一时失去平衡,胳膊一阵乱舞,头触礁岩摔了下去,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沉入水中。
基尔连忙扑过去,紧随小男孩跃入水里,身体碰上了水下的海藻。他一把揪住男孩的衬衫,可是衬衫像纸一样被扯了个稀烂。他又伸手去抓,这次抓到了他的头发,把他掀出水面。他轻轻松松地托住男孩,一边泅水一边寻找小船。小船因为他适才那有力的一跳漂得老远,可能漂到了哪块礁岩的背后去了。现在可没时间再去找它。
他推着男孩朝沙滩游过去。这里距光滑洁白的沙滩只有一百码左右的距离,沙滩夹在两堵墙之间,两堵墙则倾斜着没入咆哮的海水中。他从水中探出身子时,男孩微微咳嗽起来,咸水呛进了他的鼻子。
基尔乘着涌潮把男孩推到了沙滩上。男孩睁开双眼,困惑地望着他。
“你会没事的,”基尔说道,“趁着小船还未漂远,我去把它弄回来。”
他走回到海滩边上,蹬掉鞋子,朝小船一沉一浮的方向游过去。他迎着大海和冉冉升起的旭日,把小船划了回来。风减弱成了耳畔的低语。
他靠岸,捡起鞋子。小男孩倚着一块岩石,用一种十分紧张的姿势扭头朝林中窥视。
“好点了吗?”基尔笑着打招呼。他忽然想到,这个小小的不幸倒似乎成了一个蛮好的借口,可以因此登上这块被某户显然极为看重自己隐私的人家所拥有的土地。
小男孩一动不动,还是保持那种姿势监视着低矮的灌木丛。灌木丛后面巨大的高墙赫然耸立,古老而宁静。
基尔摸摸男孩光裸的肩膀。他缩回手,攥紧了拳头。他注视着沙滩。沙滩上留下了男孩爬起来时的痕迹,留下了他跑到这块岩石后面躲藏时的逶迤的脚印。小男孩依然站着,扭头注视着树林,双唇微微启开,脸上浮现出一副略感惊异的模样。
那边,一行优雅的脚印从低矮的树林一直延伸到这块岩石前,然后又延伸到了岩石的后面。脚印纤巧而秀美,足弓较高,仿佛一位女子光着脚,轻轻踩着沙粒,忽然间走了过来。望着这行奇怪的脚印,基尔猛然悟到,自己在头一次透过墙上那个小孔窥视里面那位妇女和她的孩子的无法想象的完美形象时,就应该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基尔熟知古希腊的所有传说。看着沙面上的这行纤纤足印,一个最为可怕的传说蓦然浮上他的脑海:戈根姐妹(戈根姐妹是希腊神话中的三个蛇发女妖,海神福耳库斯的女儿。传说她们以蛇为发,目光所及之物皆化作石头。)!
戈根姐妹共有三个,美杜莎、欧尔雅勒和斯特诺,头上长发的地方缠绕着蠕动的细蛇。据说三个尤物都可怕至极,任何人只要胆敢看她们一眼,就会立刻化作石块。
基尔站在温暖的沙滩上,海鸥在头顶鸣叫,爱琴海的海水在脚下喧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是谁建造了这堵墙,为什么她们建造的这堵墙一直通向翻腾的大海——还有这堵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是一个名叫戈登的英国家族。而是一个要古老得多的家族,叫做——戈根。珀修斯(珀修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达那厄所生之子。在雅典娜的指点下,用锃亮的盾牌作镜子反观蛇发女妖美杜莎,然后砍下了她的头颅,成为英雄。)杀死了美杜莎,可是她的两个躲藏起来的姐妹,欧尔雅勒和斯特诺,还依然活着。
依然活着。哦,上帝!这不可能!这只是神话!然而——
他那鉴赏家的双眼尽管已被恐惧的汗水所模糊,仍然注意到了那个倚着岩石的小塑像,脑袋微微偏转,在扭头朝树丛注视时,脸上呈现出惊讶的表情。两绺刘海儿像两只角挂在眉头上方,头颅造型完满,好像一个古希腊英俊的少年。海水点缀在光洁的肩膀上,仍旧不紧不慢地从缠绕石腰的那件撕破的衬衫上往下滴淌。
石制的潘神。然而是有缺陷的潘神。一道疤痕从鼻梁延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