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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灿的话听起来过于狠毒,但他说的句句在理,他没有我这样过于虚伪的仁慈。他自己是个死鬼,对待别人,字字句句都带有死字。
我以为对于死鬼来说,应该忌讳说死,至少给这种人同情或安慰。阿灿是不论的,接了死判的咒你快死,没有接判的也咒你接死判。他对于这些人不会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他是嫉恶如仇吗?他本人就是一个判了死刑的大毒枭,我真是不理解,搞不懂。
中国人对死是最忌讳的,即使真的死了,也要用其他字替代,唯恐说的人不吉利,听的人也不吉利,在这里,不难听的不说,不恶毒的不说。
阿灿接着说道:这有什么,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值得同情、值得安慰,包括我在内。值得同情的人在外面,不是在这里,这里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要别人同情,自己就不要去干。你越是去同情、去安慰他,他越是难过。你越是去诅咒他,他当时可能不好过,过后就好过了,接判以后更是这样。
小死鬼插话说:同情别人就是毁灭自己。这是监狱里的格言。
阿灿瞪了他一眼,小死鬼喜笑着走开了。
快要点名了,董志接判还没有回来,说实在话,我也在为他耽心,我不希望他接死判,我觉得他是可以改造好的人,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只有阿灿不停的说,死刑,肯定是死刑。
这个时候,正是我国老刑法向新刑法过渡交替之间,在量刑上采取溯轻原则,新刑法在量刑上比老刑法轻,我估计董志可能不会判死刑。
这时,守候在风窗口的袁老三回过头说:董志回来了。
戴脚镣没有?
阿灿首先问道,然后提起脚镣,急匆匆地跑向风口。
风口很小,角度很刁,又有一些植物遮挡,实在看不清楚。
阿灿踮着脚,睁大眼睛,调整着不同角度,看了一歇,最后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日他妈,没戴脚镣。
监号门打开了,董志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他果然没有戴脚镣,没有判死刑。
当监门关上,董志快步走上前,和我们所有的人握手,握手的力度和摇手的速度都是前所未有的。他高兴地宣布说:判无期,判的是无期。
他掏出烟,见人就发,连花子都有。那个神态,那个姿势,那个心情,绝然不亚于拿破仑征服伊比利亚半岛凯旋而归。
一时间,烟火弥漫,激情盎然。
接下来,董志从*的腰带上翻出三百元钱,递给阿灿。他说,开完庭后,家里人请法警吃饭,在一个小餐馆里,他家父母亲都去了,连奶奶也去了,大家又哭又笑的,哭的是漫长的刑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坐满,什么时候全家人才能团聚,也许刑满回家时,老人说不定也去了。笑的是小董志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多十四年,就可以回到社会,回到亲人的身边。他们送法警两条香烟,又给了董志三百元钱,为了避免回看守所时被搜去,便把钱卷成一卷,藏在裤带上。“
阿灿把钱揣在兜里后还一直想不通:日你家妈,十万以上怎么不判死刑?
董志笑盈盈地说:吃饭时律师也给我说过这件事,按照旧刑法,盗窃金额达到十万元以上的要判死刑,现在是新旧刑法交替之间,也可以用新刑法,也可以用旧刑法,什么轻就用什么,新刑法判得要轻些,所以才没有被杀头。
阿灿眨眨眼睛,不说话了。
看着董志兴高采烈的模样,我静静地在一旁观望、深思。我想,在董志的身上,有着多么巨大的承受力,这么漫长而巨大的灾难落在他的身上,他都能用这种近乎乐观的态度来对待。在日常生活中,在朋友之间,在同事之间,甚至在亲人之间,我们有一点摩擦,受了点委曲,闹了点意见,就觉得了不起了,整天怨声载道,哭哭啼啼,甚至悲愤欲绝。二者比较起来,有天壤之别。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在承受苦难方面,我确实比不上董志。尽管这种比喻近似于荒谬。要知道,人在罹难的时候,要与更苦难的人相比,这样才能减轻痛苦,人在欢乐时,不要和更快乐的人相比,这样才能更加欢乐。
你大块大块的海洛英都敢背出去卖,连命都不要,输盘棋算什么(1)
董志没有成为死囚,我的身边有三个行将被拖出去枪毙的死囚,还有三个可能判死刑的犯人。
在被囚禁的日子里,我们经常谈到死。
没有什么比死更振撼人心了,这是对艰辛获取的无奈,是生命的终结。
对于阳数尽竭的老人,因遍看世尘,死是一种超然;对于久卧病榻的绝症者,死也感到欣然;对于天灾人祸撒手而去的人,死也猝然;对于把生命奉献给崇高事业的英雄来说,死是卓然;那么,对于那些正当青年的死囚,又是用怎样的心态接受死的光临,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接到死刑判决,也许会恐惧,会狂暴,会绝望。但是面对高墙铁窗的冷漠残酷,也只能望而兴叹,无可奈何。尽管死的魔魇始终迷漫着归途,随着时光的流逝,三天五天会逐渐平静,二月三月会逐渐淡化,如果在拖上一年二年,在饱受牢狱的折磨,惯看了他人的生死后,对死已是漠然,或许直到执行枪决时才会有所震动。
每到晚上,犯人们拥在狭小的牢房,凑着昏暗的灯光,消磨这漫漫长夜。
睡在铺上的两个死囚,阿灿和小祥,把被子当着桌子,杀起军棋来。睡在万人坑的小死鬼到处邀人打扑克。这些死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生死,专心致志地干着自己的事打发漫长的时光。
号子里很安静,万人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中铺在玩扑克,出牌都很轻,偶有遇到激动弄出声响时,他们便会相互提示。电视机的音量已关,只剩黑白画面在晃动,岛上的人没有看电视,在下棋。
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下军棋的这两位,阿灿和小祥。都是大毒枭,拖着贼亮的脚镣,布阵厮杀。
战斗才经过两三回合的小接触,这两个在贩毒时连命都不要的死囚,都将自己的司令军长师长龟缩在大本营中,拿连长排长甚至工兵在铁道线上大本营内磨蹭。你不进攻我,我也不进攻你,半小时过去了,还是开局的那几着棋。
我下军棋的风格可不是这样,我采取的是希特勒闪电式战术,把司令军长师长炸弹全放在前排,工兵布在铁道线上,杀出一条血路,工兵出奇制胜。这一招特别厉害,很多人都抵挡不住败阵下来。
看着他们这样的磨蹭,我这个裁判再也忍不住了,冲着阿灿说:
还磨什么,把你的军长师长冲出去吧!
他大惑不解地看了我,说:
冲出去?难道不要命了,遭他杀怎么办?
我苦笑着说:不就是一盘棋嘛,输了再来,重新开局,你不是又有新的军长师长了。
阿灿答道:
那不行,输了怎么办?
输有什么,你以为你没输过?你大块大块的海洛英都敢背出去卖,连命都不要,输盘棋算什么?
他看着棋,摇摇头说:
唔,那可不一样,这是下棋。
人生如棋,如果他将他的人生如同下棋这样小心谨慎动作,或许他现在是在街边而不是在牢里下棋了。事事难料,我一向是下棋凌厉处世慎重的人,不也来到牢里与他们一同下棋?望着胆大包天而又胆小如鼠的他们,我无奈了。当一个人的生命已无可指望时,他会认真那些微不足道的,甚至不存在生命。
每天,阿灿仍然准时准点噙水浇那棵小草,然后轻轻地扶正叶子,小心擦拭嫩叶上的尘土,这些工作都是他自己完成,他不需要,甚至不准任何人来做。他象守护神灵一样守护着这棵小草,他要保护好这棵弱小的生命,他觉得他的生命已经和小草连在了一起。
小草长在水池的砖缝中,不知从那里飞来的种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发的芽,阿灿看见它时,已经冒出鹅黄色的尖尖,他是在漱口时发现的,刚开始他不经意地喷了几口水,居然长大起来。于是,他便关心起这棵小草的成长。
在阿灿的呵护下,小草已长大,它的颜色由鹅黄变得青绿,枝叶由娇嫩变得挺拔,它已适应砖缝这样的土壤,它的生命得到充分的展现。它给犯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养目的青绿。所有犯人都珍爱这棵小草,他们洗漱时都保持相对距离,不愿去惊动它。也有一些胆大的犯人,趁阿灿和中铺没留意,轻轻抚摸一下小草的身体,然后慌忙离开。
小草的含义已不再是青绿与生命,它还包含了自然和自由,它寄托了狱中人的冀愿和期待。
我从来不去打扰阿灿,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他。我想,是不是他的良心有所发现,为过去的罪恶所忻悔,为受海洛英毒害的人,尤其是为经自己手受海洛英毒害的人,表达的谢罪方式。或者是认为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对生命的一种留恋渴望,把这样的愿望转移到小草的上面。
他护理小草的动作是那么的小心谨慎,他的神情又是那么的肃穆虔诚,不亚于他双目微闭十指微合口中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他就象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世上没有令人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阿灿虽然判处了死刑,仍然没有绝望,他还有希望。人可以失去一切,但是不能失去的就是希望。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样关注和爱护这棵小草。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少倾,他才无可奈何地说:我太无聊了。你们都有事可做,可以看书,写文章,打升级,下象棋,我什么都不会,只有找事做。
一个死囚每天噙着一口清水,滋润墙边的小草。他是热爱生命、向往新春吗?他是良心发现,清洗自己的罪恶吗?
不,他是无聊。
我问道:难道你没有其它的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
只是怪我想得太多,把一些很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把一些极为平淡的事,上升到相当的高度,并赋予崇高的意义。一个对人都是麻木不仁的人,不可能对大自然会有爱心,更何况一棵小草。
这才是无聊!我嘲笑自己。
至此以后,我得以和阿灿促膝谈心,他向我讲述了他的案情,他的思想。他被抓的瞬间,真想跳楼或撞车死去,让所有一切随之结束,用不着等宣判,因为判决的结果他比谁都清楚。
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家人为他办成了一件事,检举抓获了一个贩毒犯。作为阿灿的立功材料,已送到高院,也许能够改判。
你大块大块的海洛英都敢背出去卖,连命都不要,输盘棋算什么(2)
我已经不可能再见到我父母亲了。
阿灿一动不动地站在风窗口旁,双目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铁窗外的场景,动情地说到。
窗外是院子,阳光灿烂,花红叶绿,蜂飞蝶扑。
即使我能够改判,再怎么去奔,也要十五年才回到家,那时父母已死了,说不定老婆跟了别人,儿子也改了姓。只要能保住这条命,再是三、四十年都行,我爬也要爬回家。
想起他的妻儿父母,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