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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恶狠狠地说他很会来钱,意思就是头脑灵活,有门路,会赚钱。相对朴实本分的村民,他估计要算老滑头了,而村民们的言辞中估计更多的是眼红和羡慕。
他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亲戚,住的地方和我们隔了一段距离。很少有村里的人主动去拜访他,可往往身在远方的年岁大的人,回家后总会去他的破茅草屋坐一坐,喝几杯看起来都不太干净的开水。他那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的咿咿呀呀的戏曲哼唱,流出的也都是孤寂的声音。
日子就这么过着,当年还有上千人的热闹的大村落,如今只剩下零星几户人家,只有孩子放暑假镇上炎热的时候,大家才会回去避避暑。连过年都没几家人,好像这是一个即将从世界上消失的村落,可他,依然孤寂地守着这片土地,一片好像并不属于他的土地。
如果不是这次回家的闲聊,或许,我对他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或许在我某次回去,有人告诉我他去世了,我只会觉得,仅仅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又走了而已。我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他没有让我值得伤心的记忆。
在一个木匠的家里,爸爸、小叔、我和他,无意间聊到了我的旅行。他们并不理解,只是觉得不务正业,但反正饿不死,出去见识见识也好。男孩子嘛,总是要出去闯闯的。
爸爸说:“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张伯五十年前就走了大半个中国了。”
我顿时愣住了。我曾自豪地以为我是这个村落里走得最远的人,这让我在他们不理解的时候有了很多底气,可没想到,这个最不起眼的老头儿竟然走了大半个中国,而且还是在五十年前。
于是,一场五十年前流浪中国的故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再次被提起。或许,这是五十年来他首次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看得出他的那种兴奋和激动,仿佛年轻了五十岁一样。
4
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号称“天灾人祸”的时代。如果有人去查一下那个时代河南饿殍遍野、人吃人的资料,一定会不寒而栗。那样一个靠工分养活人的时代,并不适合张伯这样一个一看就不是壮劳动力的人。他头脑灵活,有一肚子生意经,总想搞点资本主义的小买卖,拖一下社会主义的尾巴,所以,他必定会到处受到批斗。
终于,在一个大家努力劳作的下午,他消失了,一消失便是四年。
准确地说,他的身份是一个犯人,是一个流窜犯,一个要受到政治教育、不能污染大家的人。他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不能住招待所,即使住也要有单位的介绍信,而他根本没有。幸好当时没有网络,否则,他不可能在中国的神州大地上流窜四年之久。
不用想,这四年,与其说他在流浪,不如说他在进行一场冒险,一场逃离,逃离那个不属于他的地方,也逃离那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他一个人从河南搭汽车、拖拉机,扒火车,赶牛车,走路。你无法想象他遭的是什么罪,在某个饥寒交迫的晚上是不是就会死去,在某次逃亡中是不是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一路给别人干活,那时候不流行打工这种说法,所以有没有工钱一般要看主人家的好意,有善心的就随意施舍他一些,有时或许只是赏他一碗饭吃,但更多的是连一饭碗都施舍不了。那时,全国上下都在经受着饥饿,谁还会有多余的饭食给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呢?一路哀鸿遍野,随时都会上演人与人的原始狩猎,他又经历着怎样的生死夺命?他又一路上吃什么?
没人能够想象。
他居无定所,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也注定不能落地生根,因为那样他会被查户口。就这么折腾几年,他竟然就一路流窜了中国的十几个省份,走了大半个中国。
当所有人都忘了他,以为他死了,却从没人想到为他开葬礼的时候,他奇迹般地又回来了。确切地说,其实,他早已是个死人,无关大家的人。
也许是因为累了,他不想这么折腾了,也许是他不小心,总之是被查出来了,于是就被遣回原籍,当然没少了伤筋动骨的教育。
当年那些辛勤劳作的人饿死了不少,可他这个流窜犯竟然还活着,貌似在外边日子过得还不错,脸色只比公社的几个干部差了些。
一场热闹没多久就散了,大家都刻意疏远他,不去提及这件事。慢慢的,已经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流浪了大半个中国,竟然生活在这个遥远闭塞的小山村。而这里的人,很少知道县城是什么样子,以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是北京。
5
一晃五十年,那段时代历史的真相,直到今日才逐渐被揭开,被人们知晓。而他跟那段时代历史的逃离,也注定要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才能跟人说起。这或许就是宿命的安排。
当说起他五十年前的经历时,他兴奋的表情让我至今难忘。
我问他:“那为什么八十年代的时候不出去呢?要是那时再出去的话,估计你就发财了。”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改革开放传到这里都九十年代了,那时候都五十多岁了,想出去也经不起折腾了。”
看着他的笑,其实,我想更多的是无奈吧。又能怪什么呢?我们都是时代的产物,而时代的命运向来容不得人去颠覆。如果真的要怪的话,那真不能怪社会,只能怪他早生了二十年吧。要不然,凭他的本事和精神,说不定早已经是身价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富翁了。
这只是在农村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聊,我甚至没想到他会成为我故事中的主角,太多的细节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我们都明白,一场孤寂在历史和个人身上上演,再多的言语都会逐渐被时光掩埋,最后剩下的只有无言的沉默和孤寂。
随后,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想过,那几年他才是真正地活着,虽然他是为了生存而流浪。
我问他:“你最自豪的是什么?”
他说:“我从来没有伸手向别人乞讨。”
那眼神刚毅有力,不容一丝虚假。
或许下次再回去,他可能也不在了吧。虽然身体还不错,可村子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多了,也没人愿意再去那个茅草屋和他聊天了。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也没有人见过他的悲伤。
6
当我再去看他那个茅草屋时,它彷佛是存活于历史上的一个大大的讽刺,抑或是跟人的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历史的天空下,时代的背景中,人的命运又能如何处置呢?错失时代命运的人,留下的也只能是一个浅浅的脚印,一个疮疤,一声孤寂的叹息。但你又能去计较什么?
在不可把捉的尘世的运命中,我们无需去管无情的背弃,无需去管苦痛的创痕,只要维持一炷香,在长夜的孤灯下,从陋室中散发出来,也就够了。
第10节。6、沉默
6、沉默
我明白苍穹的静默
世人的话却从不理会
——荷尔德林
1
哑巴,好几天没到门上要饭了。
哑巴,一辈子的单身汉,无儿无女。
可是,却有很多孩子认他做干爸。
他,是我的干爸,同样也是镇上大半孩子的干爸。在有财镇有这样一种说法,每个孩子出生后都会有无数的灾难,最廉价方便的破解办法便是认一个哑巴做干爸。系个红线绳,打发一碗饭后,哑巴就多了一个干儿子或者干女儿。
哑巴并没有多大用处,大人只说哑巴是可以替人消灾的。
2
有财镇并没有财,或许是自古太穷,人们对财富极度渴望,不知什么时候流传下来这个名字。◇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镇上有一条水渠,不知淌了多少年,渠的上游本有一个很小的水电站,可惜,因为1998年的大水,渠水改道后就废弃了。自此,唯一贯穿全镇的大渠告别了清水流淌的历史,开始了干涸污浊的岁月。大量的生活垃圾塞满了整条水渠,发出恶心的气味,水渠有的地方已被填得和地面齐平。街道上也散落着林林总总的垃圾,晴天时尘土飞扬,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污水横流。
门前洗澡摸鱼洗菜洗衣服的场景,只残存在上世纪的记忆里,随着童年的欢笑渐行渐远
生活依旧,只是渐渐改了一些面目。人们想方设法逃离这个出生成长的地方,有的外出挣钱,有的开山挖矿。可挣钱之后,这个地方也没变得多么干净富裕,只是多了一些穿着时髦、大腹便便的人,他们开着小汽车在路上驰骋而过,扬起滚滚的尘土,拍打行人的脸庞,也算给有财镇带来了些许新气象。
时光如梭,岁月如歌。望城南旧人,青丝白发,蹉跎
有财镇还是那个有财镇,只是再没了青山绿水,溪水流淌,鸟叫蝉鸣
有财镇的人却变了,没了昔日的欢声笑语,朴实勤劳,却多了红砖白墙,车轮滚滚,铜臭之气
唯一不变的,是在电厂附近一个破旧的小砖窑里居住的哑巴,几十年来,始终如故。
3
他,没有名字。或许他有名字,大家也忘了,人们都称他为哑巴。
无论冬夏,他总是穿着破旧肮脏的、可以看到棉絮的袄子,头发永远是一副“犀利哥”的造型,破旧布鞋的年龄可能比很多他的干孩子还大,不时露出发黑的脚丫。一双筷子,一个黄色的搪瓷碗,嘟嘟囔囔从喉咙里发出谁都听不懂的声音,那是他所有的言语。
很多小孩子不吃饭或者哭的时候,大人们会吓唬他说:“再闹,让哑巴把你带走!”于是,小孩儿大都不敢哭了。
并不是每家都会给他剩饭吃。有的人宁愿喂猪喂鸡,也不愿打发他一碗吃的,虽还念着孩子干爸的交情,但那交情,一顿饭早还了。
可这么多年,死了很多人,哑巴却还活着。
奶奶曾说,人到要饭的地步,总是不情愿的,谁没个落魄的时候?所以,我家总会把饭多做一些。奶奶说,这是给你们积功德。后来,奶奶去世了,我们依然遵循着惯例。
可这几天,家里的剩饭总是打发不出去。
过了些天,有人说,哑巴死了,晚上回去的时候,路上没有街灯,就这么被大货车撞死了。
似乎没几个人会关心这个几乎毫无瓜葛的人的死活。这个消息之所以传开,是因为听说哑巴突然冒出来很多亲戚,围在镇政府的门口,一定要讨个说法。
印象中一辈子孤苦伶仃的哑巴,竟然有几十号亲戚?这事儿在有财镇上顿时炸开了锅。
肇事司机说,哑巴后事他负责料理,给他风光厚葬,像亲儿子一样,以后年年给他上坟,也算赎自己的罪。
按理说,这该是很好的结果了,哑巴也算可以瞑目了。人活一辈子,辛辛苦苦,不就是图个老了之后能风风光光,气气派派吗?可他无儿无女,要是没这事儿,说不定哪天饿死冻死在破砖窑里也没人知道。
可是,亲戚们不干了,七嘴八舌非要讨个说法,让司机赔偿。一开始,人们以为他们是敲诈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