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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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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天辟地,横扫古今。我愿意为他的猜想而献身,因为那是人类智慧的奇异结晶,一经证实必将改变全球认识。可我又不愿意支持这样一种人的人品。我真希望他死去而只把猜想留下。我所表示的:帮助他的理论而不帮助他,纯属自我宽慰,怎么能把一个人思想从他身心上剥离开呢?如果他的猜想是伟大的,人们肯定称颂他是伟大的人,否则不会有伟大的猜想。我苦恼至极,竟有些痛恨起来。后来的几天里,我见到孟中天就迅速避开,不与他交谈。孟中天呢,也平静地做他自己的事,不主动开口。我想,他对我这类人以及我的内心,早就看得很透了。

    我给女朋友韩小娓挂电话,约她见面,她是某大学地质系研究生,兼修世界经济地理专业。我非常乐意调到大军区来工作,主要是为了靠近她。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你来吧,我们谈谈大陆变迁。”

    她吱吱笑着:“你懂什么大陆变迁,胡乱糟蹋我们专业辞汇。只要你不变迁就行了。”

    我们在大院西南角赏心亭见面,欢洽一阵之后,我说:“我最近有一个奇怪的设想,地球表面大陆,是从北向南推移的。”

    小娓撇着嘴角:“读书读出毛病来了,别把我们地质学和你军事地形学弄在一块。”

    于是,我从那只陶罐谈起,谈到它和全球地貌相似,谈到南、北极的反对称现象,谈到x天体,硅铝物质向南及向洋运动,火星与地球的共同表层,每块大陆蕴藏的古老的力,大洋洋底陷落与中脊的隆起,岛弧及大陆架予以的暗示,……所不同的是,我将孟中天的构想全部当做我的理论。在叙述时,我发现这些构想已经深深浸润我的内心了,我侃侃而谈,有条有理,还加以独到的发挥(比如,我们此刻所站立的古长江冲积平原,它深部的大陆架基础),不谛诺是一次美妙享受。我还隐约感到,真正具有真理价值的思想,实际上很容易被人们掌握,绝没有我们所厌烦的姿态,它的核心仿佛就潜藏在我们身体深部,呼之即出。复叙是一种再度消化,以至于我产生幻觉,这些构想原本就是我的,现在不过是借我的口说出深层的我罢了。

    起先,小娓浑不为意,她以为我又在编撰一个趣谈,她准备为结尾的妙味哈哈大笑。可是她听着听着,便化作一只泥雕娃娃了,两眼睁得极大,使我想起晶莹的北冰洋,薄施唇膏的小口张得又圆又嫩。有好几次,她眼睫激烈地闪动,想叫出声,都被我随之而出的见解生生堵了回去,她不舍得、或者是不敢遗漏我只言片语。她差不多成了只绷得很紧的气球,一碰就炸。我最后一名句话异常沉着:“……这仅仅是个猜想罢了。”

    小娓猛地扑进我怀里,热烈地吻我口、腮、眼、额,紧身毛衣下的柔软躯体透出火热韵味,迷人的异性气息使我晕眩。

    坦率地说,小娓从来没有这般彻底地被我征服过。我占有过她的肉体,但她没有交出过她的精神,在结婚问题上从不许诺,总是叹息,显然对我有不满意处。然而今天她如此痴狂!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孟中天对异性有那么大的魅力。我妒恨而且悲伤,为什么上天把整个男性的优越都放到一个人身上。

    小娓抱吻的不是我。我轻柔、坚定地推开她:“旁边有人。”

    小娓娇喘微微:“有人怕什么?”

    “这是军营。”

    “军人更应该是男人!”

    “现在你说说,这个猜想有价值吗?”

    小娓再次激动了:“啊,我差点死在你面前。你的目光非常奇特,又非常符合地表的奇特。我来不及想,只觉得目前地质研究中许多问题,用这种目光一看,就根本不是问题。它最了不起处是把大陆扩散与全球构造融会贯通,宏观的理解!翻动地壳!你一开始就站在陆地的源头,这就比目前所有学说走得更远。他们——不,我所学的一切都在大陆生成之后,细碎实用。地学界各家学说争执不已,为什么?因为各派学说能解释这种现象,就解释不了那种现象,可是在无数现象之上有一个大现象。如果你的猜想能站得住……天呵,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你会砸掉几千个老头子的饭碗!他们之间相当多数吃了一辈子‘板块’!哦,我真该来当你的研究生,我愿意全世界女人都嫁给你!你再往下说啊,说啊!我知道,思维到了这一步是根本停不住的,你肯定还有很多想法,何况你对地貌并不陌生,肯定有深入思考,你的理论的前景太广阔了,只要给资料给图谱,就可以解释任何地表的复杂力向组合。喂,你听到没有?你接着往下说。”

    “难道就没有什么疑问吗?”

    “你猛地抛出来个新大陆,叫我怎么反驳呢?……不光我,我想地学界也很难反驳,因为他们的总体构架也是个猜想。你只有拿出去,看谁能最大程度的被地表证实。要说疑问嘛,你刚才谈到我们脚下的冲积平原,还有它的成因和深层基础,……好像恰恰不符合你的理论。你的根据全球都是,犯不着挑这块冲积平原,不过这是个小毛病。你接着往下说。”

    我蒙受着耻辱,镇定地道:“除了这个小毛病是我的,其余理论都不是我的。”

    韩小娓憎然注视我,喃喃地:“是嘛……原本不像你。太惊人了。那么,是谁的理论?”

    “孟中天。”

    “从来没听说这个人。”

    “他不是地学界的,甚至不是科学研究人员,你当然不会听说。”

    “他是干什么的?”

    “军人。官场上的败将,从政不成,等候处理。”

    “带我去见见他。”

    我和小娓走向老楼。估计孟中天正在楼下仓库,我放敲那扇包着铁皮的门。小娓恐惧地抓紧我,细声道:“这里真压抑……”

    门开了。孟中天望着我们,不作声。

    我介绍道:“她是我的朋友,韩小娓。研究生,世界经济地理专业。想和你聊聊。”

    “世界经济地理?……是一门边缘学科吧,跨越地理和经济的新学科。”

    “听,人家比你懂得多。”小娓掠我一眼,故作潇洒,“不过我以前学过地质。”

    “太好了!”孟中天两眼生光,请我们进屋。

    小娓刚进去就定身惊叫:“啊!……这么多。哪弄来的?”她看见满满一库房的毛泽东塑像。

    “当年遗留的。”孟中天回答。“现在没人要它了。”

    “没人要?待会儿我走时要一个,行吗?”

    “要多少都行。不过它不是装饰品。我希望人们对他有真正的理解。”

    “我会努力理解。”

    “那么,过会儿我帮你挑选一尊。我知道哪一尊塑像成功体现了毛泽东的独特精神。”孟中天思索片刻,“有一位地质学专家,名叫韩子午,子午线的子午。”

    “你认识他吗?”小娓追问。

    “不认识。我读过他的《平移断裂构造学》和《地壳应力场》,扉页上有他的照片。”

    “那是他年轻时的照片。!’

    “韩老是你什么人?”

    “你的观察确实出色,……他是我父亲。”

    “我可以见到他吗?”孟中天迫不及待。

    “去世九年了。”

    “遗憾!”

    听吧,不是悲伤,不是惋惜,而是“遗憾”我知道,孟中天为什么遗憾。

    我打破沉默:“老孟,把你的理论跟小娓谈谈吧,如果她能通过,半个地界学就会知道你。她的能量大得很,而且她不会盲目附和。”

    “我先要感谢你们二位,还要感谢韩子午先生。当然啦,我要谈的……我不知道从哪里谈起。谈论学术问题,是不是有一个大概程序?……比如先谈疑难问题,后谈观点?……或者你们问,我回答?”

    我和小娓笑起来。看到孟中天虽然经受过许多政治风浪,但是在学术场合毫无经验。

    “我叫小胡弄点水来。”孟中天窘迫了。

    “噢不不,等会我来弄。”我拦住孟中天,不愿让那个烧焦了脸的人惊吓了小娓。

    孟中天迅速恢复镇定——刚才他目光掠过毛泽东塑像。口齿清晰地对小娓说:“我想,开头部分苏冰同志可能跟你谈过了,我相信他的复述能力。我不再重复。我们沿着那个构想接下去谈。首先谈地壳的波状运动与弧形构造,这是大陆物质的开始冷却时最主要的特征。”

    “慢一点。”小娓指着屏风后面,“那张台子上都是文稿吗?”

    “是的。主要观点和主要论据全在上面,不过他远远没有完成。”

    “让我直接看文稿行吗?口头叙述损耗得太多。我一边看一边就能思考。”

    “非常正确!千年文字会说话……”

    孟中天欣喜中不慎失口,闪射出他在政治较量中的格言。他立刻闭嘴,把我和小娓领到屏风后面,简单介绍了一下分类,然后,理解地退出了,将这座仓库和他的全部积累交给我们。轻轻地关上门。

    “我也要离开吗?”

    “你别走,不过你也别跟我说话!就是我嚷起来了,摔东西了,你也别理我。听见了吗?呀,地球是一座超级火山!多好的开篇……”小娓埋首读下去。

    我坐到角落一张行军床上,静静欣赏她的身姿容貌,接着胡思乱想一阵后,昏昏睡去。

    醒来时我感到惊慌,待看清四周和小娓,方才心定。我大概睡了三小时,颇觉难堪,我走近小娓,见她双臂压在文稿上哽咽不止。

    “你怎么啦?”我大惑不解,难道学术文稿能催人泪下吗?

    “我在想父亲。”小娓拭泪,“你知道我非常爱他。他也是地学界巨孽。他在晚年,曾经考虑过全球大陆可能有一个统一的来源,他确实这么想过。和孟中天的某些观点非常近似。但是父亲不敢立论,因为他在地球上找不到动力来源。孟中天找到了,就是x天体。其实又不是找到的。而是创造出一个猜想。”

    我难受极了。

    “遗憾吧?又岂止遗憾呢。这篇文稿里,几乎所有的地貌现象、数据、图片、实验报告、观察记录,都是别人的。好多是直接引自父亲和刘伯伯的著作。他们当年为获取这些资料,真是披肝沥胆,跋山涉水,几乎送命。盂中天用到自己文稿里来了,重新解释了它们,因为父亲和刘伯伯解释不了,或者是解释的不对。科学真无情,让我们终生耕耘,让他去收获!……他用来反驳父亲的东西,恰恰是父亲自己发现的东西。他用来驳斥刘伯伯的根据,又恰恰是刘伯伯论文里根据。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绝情!比如说,你不同意我父亲,完全可以用另外人的成果来反驳他。可是他不,他非用你来证实你错,我真不明白这种心理状态。但这些都是另外领域里的精神现象,与地学无关,他这样做反可以强化文稿的论战风格,迅速征服读者。我矛盾极了,痛苦极了。一方面不得不赞叹他的卓越见解,一方面还得看父亲被瓦解,在流血……”

    “他的理论到底能否成立?”我克制住愤怒。

    “当然成立!至于地学界能否接受,我难以预料。也许明天,也许十年,也许下个世纪,他才能被承认。因为他的设想有划时代的意义,不像发明魔方那样立刻风靡人类。科学史上有些创见,越是卓越也就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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