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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我说: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里还有几样瓷器,留着全然无用。我只想向你借几盆花摆一摆。死后归还不误,如有损坏,按价赔偿嘛……我偏偏不说要送他一两样,偏偏不说!他憋了好久才出声;你叫人来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白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抚摸身边那盆叶片翠绿、花蕾金红的植物——其实手指距花蕾还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觉中抚摸着它。“认识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长在南半球,玫瑰的变种之一,天知道他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没人知道他多了不起。因为这花啊,初看不显眼,要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发疯似地开放,哦,异香满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时刻员最为清醒,身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对,太阳一出,它缩回挖瓣,我也就又开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红晕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欢你来看我,敢于胡说八道。他们不行,他们不知道拿患了绝症的人怎么办。”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骚带到这里来抒发,好让他批评教育我,让他觉得舒服,我实际上是把牢骚变成礼物赠送给他。我还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于他,无非是想让他觉得高于我,也就是把俗事变成瓜果一样的东西供他享用。看见他惬意了,我也随之惬意——真的。我的惬意甚至比他还多一倍!因为我的惬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惬意则是我偷偷摸摸传递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场谈话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尽头,谈话只是重复内心构思,只是内心音响的复制品。为了掩盖平淡,我好几次装作欣赏南洋溢金的样子把头扭开。大概这盆溢金花都窥视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终没看出来。
溢金花蕾含蓄着,高贵地沉默着。那一刻我真感谢植物们从不出声——尽管它们太像一个个念头昂首翘立。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在调你进所部工作的时候。我恍惚记得,你少年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对吧?”
“是的。”我开始感到意义了,他问这些干什么?
“在哪个医院?”
我告诉他医院的名字,离这里很远。李言之马上说出了那所医院的有关情况,某某市、某某街道、某某某号。然后告诉我,那所医院已校改为医学院,人员建筑设施……当然还有医疗档案都已全部更换。他对那所医院如此熟悉,使我惊骇,“你在那儿住过?”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哦。”我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正欲告别,忽发觉李言之并没有说完,话题仍然悬挂在我俩之间的某个地方,神秘地晃动着。李言之双眼像盲人那样朦胧,整个人正被念头推走,他低语着:“院墙拐角处,好象有一片三角梅……下头盖着一块大理石墓碑,缺了个角儿,只有等花儿都谢掉了,才能看见它……”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儿呆过!平常人们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给花外染红了,夜里有许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么时候?”
李言之摇头,“不是我。”
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说:“还有个印象,每天早上,太阳都沿着教堂尖塔爬上来,远远看去好象戳在塔尖上似的,是吗?”
“不错,那景象只有在医院二病区五楼才可以看见,令人过目难忘。你确实在那里呆过,否则不可能知道这些呀?”我的语气简直是提醒他;要么承认;要么赶紧换种说法吧。
李言之断然道:“不是我:”
他的固执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对沉默似乎感到惬意,我们在沉默中拉开距离,又在这距离两端对峙着彼此窥探着。
李言之很吃力地说:“哎,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时的事,在医院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确实不为什么,随便聊聊嘛,我余日无多……”
“你告诉我原因,我就聊给你听。否则就不太公道,那毕竟是我个人的隐私。”我心想:你拿死来当理由,提过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养花的老头借花一样。
“对对,不容侵犯的。我不能强求。”李言之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为告别作点铺垫,李言之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渐显惆怅。未了,他起身走到壁橱那儿,打开橱门,掏出几盒花旗参、龙眼之类的补品,塞进一只塑料袋,递给我,“你拿去吃。”
“这怎么行?别人给你治病用的……”
“唉,实话告诉你,我吃不了这么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开橱门,又无奈又自豪地让我看。果然,里面装满各种营养品,瓶、罐、盒堆得有几尺高。
我叹道;“到底还是当官好啊。不过,这些东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东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我明白。所以,请你拿点去,算是帮我吃了它。别谢我,它们本不是我的东西。”
我有点儿感动,一般人并不能像李言之这样,敢于把橱门敞开。我说:“我可以替你送给那个养花的老头吗?”说完,我才意识到此话太刻薄了。
李言之沉吟着;“随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三
花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花的老头不在,花房门锁着。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花老头。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爱、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种珍贵感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花老头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爱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快感。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快感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父亲提着自己的儿子去见一个感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子。”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出自己的感情性质,双方都顺乎本性地做了。清彻本身很可怕,像通过显微镜看自己心爱女人的脸,这时看到的绝不是花容月貌,而是跟猪皮、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
就在这问花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种十分精致的精神暴力。
在对方配合下,优美地毁灭了一件优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我凝望花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壁飘来。尽管花房完整无缺,但浓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脓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花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跃起,无数盆花相互簇拥着,鼓噪成色彩斑澜的浪头,大团温势朝我喷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巨大的反差令人惊骇,花们竞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道花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硬栽到花们头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种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花为敌么?不会!花们是一种意境,而仇敌是具体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具体人所缚、而与一种意境誓不两立呢?
花房掳掠着花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美的掳掠我才胡思乱想,并在胡思乱想中获得了比严谨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许人久没有放肆自己那点可怜的精神了,所以稍一打开笼门它们就窜出来享受放肆。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精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花老头,他几乎化进花丛中了,不留神根本看不见。他双手沾满乳白色灰浆,面前有个小木架,架上搁着那尊滴水观音壶。它大部分碎片已经被粘在一起,呈现出壶的原形,壶身遍布细微的白色斑纹。原来,养花老头把自己锁在花房里,独自在复原它。
从壶身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花老头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头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出那么远,才可能进入境界。观音身披彩衣,站在红色鱼头上,轻妙地探出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色葫芦。观音的全部神韵、全部魅力最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水将从葫芦口洒落人间……尽管它现在空空荡荡,但我们一看就怦然心动,从它的造形中明白它的意思。它失去了水,反而拥有水晶般情致。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道深意,并且渗透到底色里,它像树根那样有了年轮,看上去更古朴更幽幽然。观音欲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身段里含蓄着疲劳,衣襟像一片诗意那样弯曲着,手指停留在似动非动中,它如同跨涉了千万年才来到我们面前,且只为了——欲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话,那么正是粉碎,竞使它成为杰作了。
我盯着养花老头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美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处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禁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内心使劲提拔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四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筋力,干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感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抉我们的情感么?被要挟的情感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不过,坦率地讲,我渴望诉说。我从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气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顶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出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母一样藏在身心深处,却膨胀出我们的全部生活。二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青年人的风味境界。四十岁时回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