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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疑问,一直到灵柩平安到达下葬的地点,都还无法顺利解开。他亲眼目睹,蔺婵娟底下的扛夫是如何翻山越岭,一路颠簸的将棺木放进预定的墓穴,沿途没有落下一滴水,甚至难得摇动。
“我输了。”挑高眉,扬高眼角。仲裕之并不真的在乎输赢,他在乎的是她如何打赢他。
“你的确是输了。”看着差一步置好的棺木,她说道。“虽然你故意安排那些青楼姑娘来闹场,却还是没用。”
“原来你早看穿那是我故意安排的戏码?”他忍不住发笑,惹来其他亲戚严厉的怒视。
不得已,他只好克制点,但嘴角还是挂着笑意。
“咳咳。”天啊,要控制不笑真难。“我是说,既然你早已识破我的把戏,那么你都同她们说了些什么,使得她们如此惊慌离去?”他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大家好像逃难似的。
‘骰什么,不过告诉她们一些常识而已。”蔺婵娟耸耸肩,十分满意扛夫们的表现,他们将棺木安置得很好。
“什么样的常识?”他才不信她这么好心。“你都说了哪些话,让她们又叫又逃?”
“很简单。”她抬头看他。“我只是告诉她们,太接近棺木的话,小心棺木内的尸体会渗透出尸毒,弄花了她们的脸。她们听完之后就尖叫,尖叫完了以后就接着逃跑,我甚至来不及说明。这只是同她们开玩笑罢了。”
冷淡的口气,空白的表情,可话中的内容却教仲裕之忍不住捧腹大笑。
“哈哈哈……”
他笑到流泪,亲戚们也瞪到流泪。不明白他怎能放荡至此,居然'奇''书''网'在这场合大笑。
“糟糕,我变成禽兽了。”一面笑,一面摇头,仲裕之相当明白那些亲戚们心中的想法。
“完全同意。”蔺婵娟冷道。“难得瞧见哪一个人亲戚死了还这么开心,你算是第一个。”
“你很看不起我,对吗?”倏然止住笑意,仲裕之的眼神转为有趣。“你认为像我这种人非但没心少肺,甚至不配活在世上。”
“我没这么说。”蔺婵娟淡淡反驳。
“但你心里就是这么认为。”他颇能理解的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羞愧的表情。
无聊、无赖、无法无天。
所有有关于“无”字最糟糕的形容词都给他用上了,真不知道她干嘛浪费时间同他废话。
“我改明儿去收钱。”不想再同仲裕之辩论内心对他的想法,蔺婵娟转而讨论最现实的话题。
仲裕之耸耸肩,随口应了声“好”,无谓的态度更是引不起蔺婵娟任何好感。
无聊、无赖、无法无天再加上一个无所谓。
这人还真讨厌。
※※※
金陵一向就是藏不住流言的地方。小至哪家的猫生了几窝小猫,大到哪个贪官被斩,每一条小道消息都会被掀出来,蔺婵娟和仲裕之打赌的事,当然也不例外。
像此刻,茶肆里正以燎原的速度,渲染他们那一仗打得有多精彩。当然好事之徒也不忘批评,这两个人都是金陵城里的败类,一个是打死不嫁的怪胎,另一个则是克父、克母、克亲戚的风流扫把星。甚至有人开始打赌,这两个人到最后会凑在一起,因为都是违反道德礼教的怪人嘛!
唉,羞耻,真是羞耻。
每一个谈论起这事的男人,都不忘端起手中的茶杯摇摇头,严词批评蔺婵娟和仲裕之两人的不是,完全忘了不久前他们才刚拉起裤档,从那个叫“明月楼”的青楼出来。
就在众人大力挞伐的同时,凤刘公路这头也没闲着,也是批评同一件事。
“听说现在外头谣言满天飞,每个人都在谈论你和仲裕之的事。”桑绮罗捧起热腾腾的热茶就口吹了几下,告诉蔺婵娟今儿个最新的小道消息。
“别理他们,任由他们说去。”蔺婵娟也端起茶,淡淡回应。
“是啊!”另一张椅子上的甄相思赞成道。“反正那些人就是长舌爱喳呼,恨不得天下大乱,管他们怎么嚼舌根。”嚼死算了。
“人心真是可怕。”一旁的崔红豆打了一个冷颤。“没有的事硬要扯有,有了的事,又恨不得将之渲染到无法无天,真不晓得那些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要我说大概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吧!”桑绮罗娴雅的吞下那杯茶。“别忘了咱们当初结拜的时候,他们说了些什么。”
特立独行、不合时宜、真不像话。
她们四个轮流互看了一番,然后噗一声笑出来。她们如果像一般传统妇女一样乖的话,就不会遭到如此猛烈的攻击,自然也就不可能遇见同她们经历过的爱情。
爱情啊!
说到“爱情”这两个字,在场有三个人同时安静下来,心照不宣的看着唯一单身的蔺婵娟。四个结拜姊妹中就剩她还没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不晓得她的缘分什么时候才会来。
“说真格儿的,婵娟。你对那个姓仲的,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吗?”甄相思的作风向来干脆,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也不怕蔺婵娟尴尬。
“你觉得我的表现,像是对他有意思的样子吗?”蔺婵娟淡淡反问,不明白她的结拜姊妹何以提起这样的问题。
“像。”甄相思快人快语。“别怪我要胡思乱想,可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蔺婵娟微微蹙起眉心。
“同他打赌。”甄相思说。“你这个人一向冷淡,就算有人向你挑衅,也不见你生气过。可这回你却铁了心同他争长短,实在不像你的作风。”反倒比较像她的。
“也许那是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人有胆子同我开口要求打赌,你知道我一向不畏怯。”蔺婵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只不过是凑巧罢了。
这倒是。
蔺婵娟的这句解释,果真点到了精髓,让她们一时开不了口。
别看她们最小的结拜姊妹一副瘦弱的样子。在她看似平静、冷淡到几近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其实藏着旺盛的求知欲和丰沛的同情心。她多愁善感,富正义心又乐于助人,此外她还很风趣,只是她的风趣往往遭人误解,这和她的个性有关。
“婵娟说得有理,咱们是误解她了。”桑绮罗赶紧出来打圆场。“再说,仲裕之那个人也不值得讨论,何必浪费口舌。”
说这句话时,桑绮罗表面是在低头喝茶,实际上在暗中观察蔺婵娟的表情,看她有什么反应。
蔺婵娟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就不明白,为什么连她这些个姊姊们,也对外头那些流言如此在意,好似她和仲裕之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她不自觉的拉下脸,桑绮罗却暗暗勾起嘴角,若有似无的提醒她。“婵娟,我记得你刚才似乎曾提到过要上哪家收钱?”
经她结拜大姊这么一提,蔺婵娟这才想起,她跟仲裕之说好今天要去收钱,这会儿正在等着她呢!
“仲裕之他家。”蔺婵娟站起来。“我跟他约好今儿个要上他那儿收钱……”她转头看看天色。“我先走了,晚点儿我还得上别家商谈葬仪的事,不能再耽搁,你们慢聊。”
随意打了声招呼,蔺婵娟随后离去,留下结拜姊妹三人互瞪。
“她永远都这么忙。”甄相思盯着蔺婵娟的背后摇头叹道。“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咱们金陵的死人真不少,每天看她进进出出。”
“可不是吗?”桑绮罗亦跟着叹气。“自从张大人过世之后,时局就越来越乱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啊,也只能求自保,唉!”
这是大伙儿心中的痛。大明朝经历了多年风风雨雨,好不容易才在张居正大人的大力改革下,重获一丝生机。谁知好景不常,三年以前,张大人撒手西归,十年来的改革计划一夕生变。不仅他江陵老家被抄,连他临终前大力推行的改革计划,也在同一时间立刻停摆,而皇帝听说也从此不理朝政,整日热衷于声色,整个国家的纲政。乱得一塌糊涂。
谈起这一段往事,当属甄相思的感慨最深。因为四年以前她还进宫服侍过皇上,并差点成了宫妃,谁晓得四年以后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再也不复当初清纯可爱。
“幸好你当初溜得快,否则你铁定气死在宫中。”崔红豆深知甄相思的耿直个性,断然受不了万历今日之改变。
“是啊。”甄相思苦笑。“到时还得麻烦婵娟到宫里收尸,我可不愿葬在那阴森森的地方。”
她们三人相视而笑,一同庆幸甄相思当初的选择。
“这个婵娟到底有没有在喜欢那个姓仲的家伙啊?”虽然她说没有,但甄相思还是觉得可疑。
“很难说。”桑绮罗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依我看是有一丁点儿,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你们都知道婵娟从不轻易透露心事的。”
“但是仲裕之那么烂,婵娟跟了他铁定吃亏!”崔红豆为蔺婵娟叫屈道。
那家伙花名在外不说,态度又乱不正经,除了那张脸好看之外,可说是一无是处。
“别忘了,你嫁的那个老公名声也不怎么样,你还不是照嫁。”桑绮罗取笑崔红豆,别净会批评别人,也得想想自己。
“那不一样。”崔红豆争辩。“冠勤他只是怪,不是坏,比那个姓仲的强多了。”
“好不了多少。”桑绮罗好笑的睨了崔红豆一眼。“反正都是一群怪胎,咱们这四个姊妹,也只适合嫁给这群怪胎,你就别多管闲事啦!”
桑绮罗要崔红豆别替蔺婵娟担心,但她怎能不担心,毕竟婵娟是排行最小的,而且至今还小姑独处。
“这么说来,绮罗姊是看好他们会有所结局。”甄相思和桑绮罗打混的时间最久,自然最懂得猜测她的心意。
“不一定。”桑绮罗左右手各勾住一只胳臂,对两人眨眼。“婵娟的心思谁也说不准,我想……咱们只好拭目以待喽!”
在她们共同为蔺婵娟祈祷的同时,她们口中的女主角也没闲着,早已赶至仲裕之的家门口,等待收钱。
“烦请通报仲公子一声,就说我来收钱。”由于仲府一天到晚在办丧事,蔺婵娟已经和总管混到连报姓名都省了,直接表明来意。
“啊?是蔺姑娘啊!”仲府的总管十分客气回应。“少爷早跟小的交代过,若是蔺姑娘来了,不必通报,直接上内院找他就成。”
“内院……是指内院的大厅吗?”蔺婵娟问。
“不,是少爷住的院落。”总管为她指路。“稍早少爷他说有点困,想小睡一下,吩咐小的倘若见着了您,请您立刻过去,少爷他会马上起床见您。”
总管把仲裕之交代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一次,蔺婵娟却听得有些犹豫,总觉得不太妥当。
她是不在意外头怎么讲她,反正她要出嫁的机会渺茫,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她怕的是仲裕之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怪招来对付她,连带耽误了她的工作。
“我看小女子改日再来好了,告辞。”越想越觉得不妥,蔺婵娟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等,蔺姑娘!”总管连忙叫住她,着急道:“您可别害小的啊!少爷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将蔺姑娘带到,您这一走,不是害惨小的了吗?小的求求您了。”
总管显然还满敬重他主子的,深怕把任务搞砸。
“好吧!”她投降。“那我就上他的院落一趟,免得害您挨骂。”
在总管感激的眼神下,蔺婵娟果真朝内院走去,弯进仲裕之居住的院落。
没进到这里以前,蔺婵娟一直以为仲府够大了。等真正踏入这个四间厢房围抱的院子后,她才知道自己的印象错得有多离谱,仲府的规模超乎想像,足以媲美王府。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居住在这么大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