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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合摇摇头,“很多事,他是不说的。”
“他不说,别人怎麽会明了他心底在想些什麽?独自在暗处生著闷气,对他而言岂不更糟?”她知道阎罗是个寡言之人,尤其是谈到他自己时。
“他不说但他做,你可以用双眼去看。”白云合依靠著漆黑雕柱,笑弯的凤眼像极了合黑的墨石,“剥去那层皮相,他想说的话全都表达於外,尤其在他眼中。”
“我看不明白、也不清楚他想说些什麽,我也不想去了解。二爷您说得简单,那是因为您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与他熟稔……我一直很疑惑,为什麽像二爷您这样的善人会与那般恶性的魔物成为兄弟?”她考量许久,终於问出心底悬宕的困惑。
白云合喉间滚出轻笑。善人?这真是他最难以承受的奉承。他状似认真沉思地回道:“关於这点,我也相当不解。大概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
怜我注视著他,隐匿於笑脸之下的心思是她无法看透的迷雾。
“您当初进入阎王门是与我相似的因素吗?”在她心底总认为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唯一的“正常人”,并且与阴暗狠辣的杀人组织格格不入。
“不,阎王门是我与他一并建立,我绝非被逼迫;就算真有,也是环境使然。”他口气淡然。
阎王门是白云合和阎罗一并建立?难道白云合与阎罗是同一类的魔魅邪恶之人?
“您是如何看待为钱杀人这样的情景?您头一次杀人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吗?”怜我咬著唇,问道。
“你也是这样质问他?”白云合凝瞄著她,嗓音柔和却冰冷。他垂下头,注视著因风势而摇摇欲减的微弱烟火,“我与他,头一次杀人并不是为了钱财,没有罪恶感,有的只是解脱前的快慰、报复後的欣然,以及恶梦消失的重生。”
他唇角勾勒起清浅的冷笑,在那段恶梦似的日子里,他与他凭己之力逃了出来,也立下誓言,绝不再让人爬到头顶欺陵。
“他并非刻意为难你,而是想自你身上寻找他此生错过的东西。”白云合目光瞥过那道融合於夜色中,朝他们走来的绝黑。“他不是个会暗自生闷气的人,你毋需去胡乱猜想他的种种反应。说穿了,当他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他像个认真的夫子在教导学生般,“你就狠狠补上一脚,让他越发失控。”
怜我被他的反应逗笑,银铃似的清音回荡其间,“阎王门里大概只有您敢如此对他,我可不敢。”
“你现在有个练习的好时机,大哥。”白云合前一句是笑著对她说,後一句却朝著她身後唤道。
怜我怔忡,没有转回身印证阎罗是否真的出现。在她无法视察的身後死角并未传来任何声响,连呼吸声也不曾听闻。
“我困了。”白云合谈笑自若,摆摆袖,“不陪你们两位了。”旋身,白袂优雅步出她的视线范围。
他真的在後方吗?还是二爷戏弄她?
他若真立於身後,那股魔魅气息不可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凌厉绿玉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为何不睡?”熟悉的嗓音开口便问。
她没拨开蔽眼掌心,反问:“你呢?”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淡然道:“若你不想休憩,再练套剑法如何?”
她颔首,随著他来到湖心的武试常
他没开口,她也不知如河接话,两人各自取剑,她随他动,如鱼泅水般的剑身荡漾道道白光。这套剑法既轻又柔,完全唤不著任何肃杀之气,倒像单为强身健体而创的武艺。
他停下动作,她依旧舞著剑,重新演练一遍。
阎罗倏地展开攻势,剑光又狠又辣地迎面而来。她应变不及,大退数步,站稳下盘才回敬他的突击。
他以曾经教过她的数套剑法合并,变化多端、诡谲莫测。
她防御吃力,无力反击,节节败退。
他未使出全力,仅想逼出她的极限。
同样的剑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便有迥异的力道及熟练度,最後一道剑气将她扫倒於地,散扬的大半青丝全数浸染於冰冷湖水,足见她差点掉入寒彻心骨水里的险势。
阎罗收起剑,“今年是武判官主试,他的缺点与你类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击败他还相当吃力,首要便是练全你防御的漏洞。去睡吧,其馀的,明早再说。”
他语毕,她仍没有动。许久,阎罗才发觉不对劲,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这丫头。”他轻呿一声,抱起那名身躯躺靠在武试场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没出现而忽略习武,知道她强撑著耗力过度的身躯迎向他的试探。
“怜我……”
他轻轻喃念著她的名字,及隐喻在其间深远、不为人知的涵义。
※※※
杂种,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便牢牢跟随著他。
因为他是娘亲与辽人苟合而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因为他有著辽人独特血统及一双神似於鹰的墨绿眸子;因为他不属於白家正统血缘,所以众人私底下都如此唤他。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更多夹带在眼光中无言的鄙视及唾弃。
他或许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讽,但总表现得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丝丝怯惧形於色,只会换来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时辰来算,他是白家的长子,只可惜他的父亲却非白燕然,更别希冀白家上下会以对待大少爷的态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还不及一名长工。
尤其他娘亲在“父亲”白燕然及辽人臂弯中断了气息之後,他的处境更加尴尬及低贱——他的娘亲因为不守妇道而让夫婿愤而执剑杀害,府里的人总是如此在他身後指指点点。
那场洗涤一切记忆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偿清两个男子的深情,却将所有苦难遗留给与她相关之人。
白燕然与辽人争夺著她的尸体,两个男人始终不分胜负,最後白燕然无故离开白家,而辽人也不见踪影。
失了双亲的保护,他完全沦为白燕然正妻刘茜报复泄恨的玩具。每日睁开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尽的杂事,即使他未曾犯错,但总有数不尽的荒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换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一早,年甫八岁的他背负著大斧到屋後劈柴,觑见一个瘦小虚弱的白色身影蜷缩在井边。
他识得那身影,是与他打从同一个娘胎、同一时辰出世的“弟弟”,却完完全全拥有白家的血统——他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统的“大少爷”。
他冷眼看著吃力抬起头、涕泪纵横的小脸蛋,明明与他同年龄却软弱得像个长不大的婴儿。
他没理会“弟弟”,脱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过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後的哭声低啜依旧未止。他转向大桶脏衣处,继续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边的人。
哭声渐弱,“弟弟”毫无预警地软倒身子,伏於满满脏水的木桶内。
“该死!你干什麽!?”他一掌拍击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声地清醒,揪紧披挂衣衫的小拳头泛著青白死色,清灵的丹凤眼又不断溢出泪水。
“哭什麽哭!?要哭滚远点哭,去找会心疼你泪水的人哭!滚!”他恶声咆哮著,“弟弟”无辜地扁著嘴,不敢让啜泣声逸出苍白的唇瓣。
“我好痛……”许久,“弟弟”嗫嚅道。
“痛不会去擦药吗!?”他厌恶皱眉,这种富家少爷八成只是小不隆咚的伤口,也能哭得像死了爹娘,呿!
“我擦不到……你帮我……”名义上的“弟弟”得寸进尺,小拳改揪住他的裤角。
“白家奴仆多的是,找别人去!”他不留情挥开那只冰冷的小手。
“弟弟”吃痛地松开手,继续坐在他耳畔以哭声荼毒他的耳,一声声指控著他的冷血及无情。
他再也忍受不住,拉起“弟弟”吼道:“我帮你擦!擦完就滚!把伤口露出来!”要是伤口比他的指甲来得小,他很乐意代劳亲自动手痛扁“弟弟”一顿。
“弟弟”破涕为笑,放掉颈间缠握的五指,背向他。
他猛地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景象。
不过摊掌十指大小的乳白後背,纵横十几二十条留著半乾血迹或青紫的鞭痕,触目惊心的狠毒力道彷佛存心要将小男孩活活打死。而点缀其间的是诸多陈旧的鞭痕,足见这次绝非先例。
“到我房里去。”他半拖半拉地领著“弟弟”来到偏僻的茅屋,取出药瓶,缓缓问道:“是谁打你?”
这小子好歹是白家正统少爷,谁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他?
“很多人……”趴在两块简陋木板拼凑而成的床,“弟弟”偏著头,思及每张狰狞的脸孔,最後决定以三个字来替代所有人。
金创药敷上伤处,疼得“弟弟”龇牙咧嘴。
“很多人是指谁?”
“大娘、叔叔、小福婶、白管事、翠姨……还有大相也欺负我。”
大相是白家买来的长工,平日胆小怕事,却敢挑软柿子欺负?看来他在明里被欺陵,而“弟弟”在暗里被折磨。
“这次是谁拿鞭子抽你?”当他提及鞭子时,明显感觉到伏卧床铺的身子剧烈颤抖。
“大娘……”
“前几次也是她?”
“弟弟”点头又摇头,“有几次她没有动手,是叔叔打的。”
“为什麽打你?”他取来乾净白巾,一圈圈缠绕“弟弟”的身躯。
“因为我不乖。”
“怎麽个不乖?”
“我想娘,所以不乖。”垂头丧气的“弟弟”委屈地抿著嘴,“他们说不可以想娘,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所以他们才打我……”
藉口!只不过是想找个藉口鞭打人,跟乖不乖压根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想娘?哥。”水灵灵的眸子一转,称呼也跟著改变,“弟弟”自问自答:“一定也很想,因为大娘和叔叔也常打你。”
“谁是你哥?少乱叫!而且我才不会想那个女人!”
“小福婶说咱们是兄弟呀!”他忙不迭解释。
“你姓“白”,我可不是。”他傲然别开头,换来“弟弟”疑惑不解的目光。
半晌,他抽掉“弟弟”吮含嘴里的拇指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弟弟”露出笑,在府里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名,好不容易有人发问了,他鼓足中气大声念出:“那个贱女人生的贱儿子。”
他一听,身躯向前扑倒,回头赏“弟弟”一个大白眼。敢情这天真的小白痴将别人辱骂的词汇当成自己的姓名了?
“那我呢?”他指著自己的鼻尖,料想绝不会是太好听的回答。
果然——
“那个贱女人生的杂种。”“弟弟”诚实答道。好怪喔,别人的名字最多不过四个字,为什麽他们兄弟的名字却超过九字以上呢?
他指尖弹击“弟弟”的额头,“白痴!那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他皱著眉,忘却这小家伙的名字,好像是“白婴儿”还是“白什麽河”的……望著那张眼巴巴等他回答的小脸,他只能含糊不清的将脑中残存的两个大概姓名重新排列组合,随口胡诌。
“白、云、合?”小家伙在他说的模糊字眼中取大略音韵,重复一次,然後喜孜孜握著他的手问道:“是不是天上飘的那种白白云朵?”
“对啦!对啦!”他哪里知道呀?
“我会写“云”字喔。”小家伙讨赏似的以指为笔在他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