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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曹竞辉。”那人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
“陈义明。”陈义明也伸出手来。一握手，两人又近了一分。
“老兄，恐怕我还要麻烦你一下。我的车是租来的，这么一砸，我得报警。能不能请你留一会儿，帮我做个证人？”
一听报警做证人，陈义明不禁担心起他这个打黑工的身份。看到陈义明面有难色，曹竞辉一摸口袋，抽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陈义明。
“别这样，不是钱。我是怕警察查我的身份。”
“不会的，两码事。不管怎么说，你把这钱收下。”他边说边把钱塞给了陈义明。
没帮人拦下坏蛋，捡回一包没用的东西，现在又收了人家的钱，陈义明真感到责无旁贷了。他和曹竞辉走到他的车旁，那是一辆崭新的本田新款车，流线型的玻璃后厢盖，好看是不用说了，也让贼人一目了然看清里面的行李，一砸一个准。
“你是哪里人？”听口音，曹竞辉是从内地来的。但在陈义明的周围，内地来的同学大多都在辛苦地打工。开这么漂亮的车，出手就是五十元的大票子，而且是刚被人偷得一干二净。这架势，这做派，让陈义明充满了好奇心，很想知道是哪路来的神仙。
“嗯……”犹豫了一下，曹竞辉还是据实相告，“我老家在上海，长在宁波。”
多年以后，在陈义明的记忆里，这是曹竞辉唯一一次提到他和宁波的关系。后来再有人问起，曹竞辉都是干脆地说：“我是上海人。”
“你从宁波来？！”陈义明兴奋起来，“我也是！你是哪个中学的？……”
陈义明太激动了，这时他才体会到“他乡遇故人”是什么心情。来美国的几个月，严峻的竞争环境，巨大的生活压力，使他不敢分心，不敢怀乡。现在遇到曹竞辉，乡亲乡情一下子涌了上来，他觉得像是遇到了亲人。
“你晚上住哪儿？看你东西全没了，不如先到我那挤一挤吧。”看出曹竞辉有些犹豫，陈义明说，“刚好我们店送外卖的老李要走，我去帮你说说，顶了他那份工，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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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陌生人 九（1）
“陈义明，你的朋友很能干。”不几天，老板满意地说。
这让陈义明松了口气。他原来还担心曹竞辉人生地不熟，他干不好，老板会抱怨自己。没想到这位老乡是长了一个电脑的脑子。拿着地图看一阵，迷宫似的街道就记得清清楚楚。
每天下午，陈义明和曹竞辉一起去撒单。陈义明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曹竞辉介绍送外卖的行情和技巧，更把自己的纽约“生存经验”倾囊传授。
“乘‘发财班车’去大西洋赌城玩一天。不但车票免费，还发你十五块钱……”
“星期四晚上去二十五街的电影院看电影，只要一块钱……”
“去大发超市买一包鸡腿，免费送一磅猪舌头……”
曹竞辉礼貌地听着，但显然不感兴趣。这让陈义明很纳闷，这位老兄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曹竞辉跟他讲过，他是放弃奖学金和舒适安逸的读书生活环境跑到纽约来的，陈义明当时就惊叫起来：“你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再说了，以国人的智慧总是骑驴找马，哪有你这样为一个抽象的‘机会’概念就冲过来的？看看你眼下落得这样子……”
嘴上虽说不以为然，但在心里，陈义明真有些佩服他的勇气。一万个高谈阔论“机会、机遇”的人里，大概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摆脱不了环境的束缚，特别是安逸环境的束缚。曹竞辉主动地破釜沉舟去争取机遇，他的勇气和魄力陈义明绝对望尘莫及。
“今天我带你去撒单。”一出店门，曹竞辉就对陈义明说。
“去哪儿？”平时都是陈义明决定去哪儿，今天曹竞辉这么一说，他挺意外的。
“帝国大厦。”
“开玩笑吧？”
“我们不能成天埋头拉车不看路。得往高处走走，看看环境，辨辨方向。”说着，曹竞辉拿过陈义明手里的单子，连同自己手上的，一起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筒。
“我们怎么回去交差呀？”
他们每次撒单回来，要向老板报告去过哪几条街。要是当天晚上这几条街没有新客人的外卖，老板就会拉起臭脸唠叨个没完。
“别担心。我们就说今天去了格林区，后天那里有个画室联展，这两天很多人在加夜班赶布置。我早上送单的时候，已经放了单子在那儿，晚上外卖少不了。”
坐落在曼哈顿三十四街的帝国大厦，在二十世纪初是世界上最高的大厦。从当时的照片上看，它四周的建筑，都不及它的一半高。可以想象它当年鹤立鸡群的不凡风采。尽管看过许多鸟瞰曼哈顿风景的照片，但真正身临其境，望着楼林街网，陈义明还是着实感叹了一番。曹竞辉倒是一言不发，只是认真地看。
陈义明是抱着进大观园开眼界的态度来的，看到曹竞辉这么认真，又想到他说的“往高处走走，辨辨方向”，就调侃地说：“怎么样？看出什么方向了？”
曹竞辉没有理会陈义明的玩笑，若有所思地说：“你说，半个世纪前，设计帝国大厦的人能预想到今天的曼哈顿吗？”
陈义明感到，曹竞辉总是有些海阔天空，让他捉摸不透。他想了想说：“你这么说，倒让我想起《圣经》里通天塔的故事。当年建造帝国大厦的人，也许就是在建造他们心目中的通天塔。”
“你也喜欢通天塔的故事？”曹竞辉意外地问，“读《圣经》时，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了。”
“不能说是喜欢，那毕竟是个悲剧。”
“在那个时候是悲剧，可现在不同了。”曹竞辉眼睛发亮，“现在有了电脑，有了翻译机，有了许许多多沟通的手段和渠道。讲不同的语言，已经不再是个问题。所以，现在要造通天塔，再也不是梦想了。帝国大厦就是一个例子。《圣经》里讲这个故事，就是要说明，建造通天塔是人类永远的梦。”
“你是这么理解的？”陈义明不以为然，“我觉得这个故事是告诫人们要谦卑，不要自以为是，老想与上帝平起平坐。”
“谦卑？谦卑只属于那些没有梦想的人。”曹竞辉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他用力拍拍陈义明说：“走，喝杯帝国大厦的咖啡去！”
“算了吧，这儿的咖啡可宰人。”
“老兄，在美国最重要的是想怎么挣钱！别老想着怎么省钱！你的脑子得好好换一换了。”
“太奢侈了！”喝着比外面贵三倍的咖啡，陈义明还是心疼起来，“得送好几趟外卖才能挣出这杯咖啡呢！”。 最好的txt下载网
三个陌生人 九（2）
“像你这样，一辈子也别想过好日子！”
“我不梦想什么好日子，只求过个安逸日子。”陈义明并不讳言自己的胸无大志。他已觉出，他和曹竞辉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走的车。但人各有志，他欣赏曹竞辉的志气，自己也不强求。
他忽生感叹地说：“有时我在想，我们这辈人是不是真有点生不逢时。许多人上山下乡多年，吃苦受罪，好不容易出了国，但还是个‘流血生’。你前面的那位老李，他说在这儿打工，比当年下乡还苦。那时只是受累，大家都是无产阶级，谁也不求谁。现在是又受苦，又受气，还不能闹革命！往后看，就算是我们在这儿站住了脚，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头疼事。你说，这么一想，我们是不是生错了年头？”
“你实在是太悲观了。”曹竞辉笑了，“要我看，我们是生对了年头，碰上了好时候。现在是几百年来中国真正意义上和世界在对接，而我们正是这个时间段上，第一批内地来美国的留学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如果我们能像当年建造帝国大厦的人那样，在这里建起我们的‘通天塔’，就够我们后面的人追一辈子了。”
陈义明觉得曹竞辉讲得在理，但还是有些不服地说：“我可能是悲观了点，但我看你也是太乐观。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做梦，但梦想成真的人也许只有万分之一！”
“那你算算：我们进大学，本身就是百里挑一。而现在出国的人，又是一个百里挑一。从现在起，就想办法起跑，我们又成了留学生的百里挑一。这三个百里挑一加在一起，我们不就是你讲的万里挑一吗？”
“打住，打住！是你，不是‘我们’，我可做不出这个梦。我这辈子，能在东西两大文化的社会里体会一番，幸运的话再在世界上走走看看，就心满意足了。我可没有你这种狼子野心。”陈义明连忙划清界限。
“人是会变的。说到底，现在大多数中国人还是把‘商人’和投机倒把连在一起。我想有一天，‘商人’会成为中国人热衷追求的职业。”
“无商不奸，是中华文化几千年来定下的铁案，难道到你这儿就能翻得了案？难道中国有一天，会有‘伟大的商人’？”陈义明讽刺地说。
“这倒不敢说，中国文化对商人就是有偏见。我认为中国现在不光需要科学家、工程师，更需要一大批成功的商人。而且我敢说，将来商人对中国社会发展的贡献，绝不亚于科学家。”
“什么？商人的贡献能比得上科学家？”陈义明不禁大笑起来，“奇谈怪论！你真可以去说相声了。”
“奇谈怪论？那我就再给你讲点奇谈怪论：你看现在的两个超级大国美国和苏联，美国是蒸蒸日上，而苏联差不多是日薄西山。差别在哪儿？要我看差别就在商人。美国是靠政治家和商人治国，而苏联是靠政治家和科学家。所以，一个国家如果不能善待和善用商人，就一定没有好结果。什么‘奸商’都是宣传误导。商人和政治家有什么区别？政治家都那么干净？等我有了钱，我非得雇一大堆像你这样酸不溜叽的文人，好好给商人正正名！”
曹竞辉的话使陈义###有所动。和大多数留学生一样，陈义明早就给自己预定“拿学位，找工作”的目标，想也没想什么做生意当老板，在曹竞辉这里，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要立志做商人。
两个人聊了一阵，想想又要回到现实去两角五分钱一次地挣钱，陈义明的心凉了下来。“坐在这里喝喝咖啡，谈谈理想，当然不错呀！可现实呢？”
“现实是要靠行动来改变的。”曹竞辉把咖啡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说，“让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吧！”
“现在？行动？”
“对！我们现在就去美西百货公司。别担心，就半个小时，我们去做一下市场调查。”
出了大厦，曹竞辉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美西百货公司。出租车上，陈义明一直盯着价码表，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说出“奢侈”二字。到了美西公司，曹竞辉说：“我去上面几层，你去下面。三十分钟后我们地铁门口见。”
“看什么？”
“看有什么产品是中国造的。”
三十分钟后，两人碰了面，上了地铁。看到曹竞辉一脸兴奋，陈义明大惑不解：“你找到了吗？我跑了一圈，一样中国造的也没看到。”
“我也是！”
“那我怎么看你是一脸兴奋的样子？”
“是呀，这不正说明我们大有机会？”
“哎哎哎，怎么回事，是我的看法有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