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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外国神父是被禁止看恋爱小说的,但是在素贞小姐的父亲的藏书中,却还有《西厢记》那样的东西。素贞小姐自从发现了她自己有读书的能力以来,就开始沉浸于她父亲的书籍中,一直到现在,还有几卷书是她不厌百回读的。
素贞小姐爱好修饰,而且有坚强的自信——她自信是一个典型的多情的佳人,不,照近来她所学会的木语说起来,恐怕应当说是浪漫的小姐吧,但这些都不能说是社会的风尚所影响于她的。这个,就是拿旗袍来讲,也就可以证明了,九年前,她的表姊从上海来探望她的时候,穿着新流行的旗袍,但她正和她父亲一样地不能接受。她还衷心地批评这种服装是太近于妖异了。直到后来,有几个小康的渔妇都穿着旗袍来做礼拜,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托人到距离三十余里的城里去买了一块旗袍料来。至于她的发辫,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中剪了的。所以,从这方面看起来,素贞小姐虽则爱修饰,虽则自以为很有点浪漫性,可是她实际上还和她父亲一样,是个守旧的人物。
倘若以相貌而论,素贞小姐实在并不比我们都会里的漂亮小姐有多大的逊色。这同时也就是她所以敢于爱好修饰,敢于坚强地自信的唯一的理由。
人家都没有看见过素贞小姐的母亲,便都说她是天生的丽质。她自己常常揽镜自鉴,当然,她也早已忘记了她的母亲,便也这样地自信了。只有她的父亲,随着素贞小姐年龄之长大,而愈加深了他对于亡妻的回忆。想想自己的命运多乖,永远做着一个村庄里的小神父,想想美貌的妻子的早死,这老态龙钟的神父便愈加珍惜他的掌珠,而切盼她嫁一个如意郎君了。
嫁一个如意郎君,是的,关于婚姻问题,素贞小姐自己也和她父亲一样地固执着一个信仰。父亲是为了不愿意她将来如她母亲一样地过一种艰苦的生活,所以千难万难地在给她物色一个有希望的快婿;素贞小姐呢,因为对于自己有了有才有貌的确信,也就给她理想中的丈夫定下了一个严格的标准。
在一眼看出去都是渔人的环境里,除了浪漫史中所描写的白面状元郎之外,她还能想像出什么别的惬心丈夫来呢?所以她希望着的是一个能做诗,做文章,能说体己的谐话,还能够赏月和饮酒的美男子。但是这样的丈夫从没有在她所住着的小卫城里出现过,于是素贞小姐从情窦初开的十五六岁蹉跎到今年了。
今年的素贞小姐是二十八岁。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老年的渔妇在做完了礼拜走出教堂门时,碰见了她父亲,总会由于偶然的高兴问一声:“素贞小姐还没有攀亲吗?”那时候她感觉到很羞涩。后来,二十岁了,当那些渔妇问起同样的话来,她感觉到很愉快和光辉了。但是,真的,时光过得太快哪,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她听见了关于她的亲事的问话,就感觉到一阵忧郁。现在呢,现在二十八岁了哪,她已经好久不听见这种问话了。
她伤心吗?并不。她常常在报纸上看到种种不幸的婚姻的结局。她晓得一个女子的下半世的幸福,是建筑在结婚这事情上面的。与其遇人不淑,是毋宁不出嫁的。此外,她的大表姊的离婚,也给了她更深切的安慰。她有两个表姊和两个表妹,是母舅的女儿。母舅在上海做大学教授,全家都住在上海。自从九年前两个表姊和一个表妹来探望了她一回之后,她连接着平均每两年半收到一个表姊的结婚请柬。在接到两个表姊的喜讯的时候,她的确曾经感觉过很深的悒郁,可是自从去年同时接到大表妹的订婚卡和大表姊寄来的很悲惨地述说她的离婚经过的那封信之后,她就宁静下来,相信自己的固执是有利无害的。
但是,在这个小卫城中,她的可能的出路,不管她的理想如何,事实上只有两途:不是嫁给一个渔人,就是以老处女终其生。这是她完全勘破了的。
她很懊悔前几年的那种梦想,以为也许会有什么好姻缘在这小城里成就,以至于一直蹉跎到如今。
她父亲也很明白了这种障碍,所以早就写信给她母舅,托他在上海留心。
但是,你知道,都会里的人是很怕替内地女子做媒的,于是这事情在她舅父看来,虽然急迫,也是爱莫能助的了。及至她表姊离婚以后,她父亲便不敢信托她舅父了,于是信上也不再提起这些话。
在接到大表妹结婚请柬这晚上,父亲偶然慨叹地说起两个表姊结婚都没有人去贺喜,真是失礼的事。接着又诅咒自己筋骨衰老,什么都懒得动。于是素贞小姐忽然打定了一个秘密的主意。她向父亲请得了同意,让她以给大表妹贺喜的名义,顺便到上海去旅行一次。她父亲先期寄了一个信给她舅父,在约定的时日,请她的表姊妹在徐家汇车站等候她——因为她舅父是住在徐家汇的,另外,她父亲又托了一个熟人伴送她坐划船到城里去搭火车。
所以现在素贞小姐是在到上海去的火车上了。车厢里乘客并不多,她占据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她兴致很好,觉得就是车的颠簸也是最舒服的。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注意着每一次停车的站名。因为她很羞涩,不习惯在许多不相识的人群中,所以她很少回过头来注意同车的乘客。但是,当车行过五六站之后,已是将近夕暮了,火车钻进了一重很深的浓雾里,使她不能再看出窗外的风景。
这是使她不得不回过头来的原因。她很庄重地俯着头,以车的颠簸为摇篮,而沉入于幻梦中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突然觉得身体一震,接着便是一个奇怪的寂静,她抬起头来,才觉得车已停止了。
她看窗外,还是浓雾笼罩着的田野,并没有站。车厢里的乘客都骚乱起来,杂乱的声音,互相问着火车突然中途停止的原因,但谁也不能回答。她也有些惊疑,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
但这事件使她暂时忘掉了羞涩和拘束,敢于向同车的乘客注视了。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个青年绅士,他很不在意似的还在静静地看书。她一眼就觉得他是一个很可亲的男子,柔和的容颜,整洁的服饰,和温文的举动——这是从他把手中执着的书放下来这姿势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
书放下在他腿边,她偷瞧一眼,书面上印着一个不很熟悉的书名,但总之是一本什么诗集。诗,他是在看诗。这就引起了素贞小姐的更深切的注意,她再冒着险看他一眼,于是她给自己私拟着的理想丈夫的标准发现了一个完全吻合的实体。她觉得本能地脸热了。她移转眼光,去看几个坐在较远的女客人。她们穿着的旗袍,袖子短得几乎像一件背心了,袒露着大半支手臂,不觉得害羞吗?况且现在已是秋天,不觉得冷吗?她这样思想着,不禁抚摸着自己的长到手背的衣袖。
一个男子在与一个隔座的女客谈话了。他们说些什么话呢?显得这样亲热,不像是一对结婚的伴侣吧,这女客人为什么脸红红的?于是素贞小姐觉得心仿佛要跳出来了。对面那个青年绅士在频频地看着她。是的,一种很大胆的看法。以全身的精神凝聚在眼睛里的审察,好像从她的脸上和身上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在心的怔忡稍微安定了一会儿之后,素贞小姐忽然经验到了一种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光荣。她后悔没有带一面镜子在她的小皮箱里,否则她可以立刻拿出来照一照,她相信她的容貌一定不至于告诉人家她今年已经有二十八岁的。一斜眼,旁边座位上那个半老的妇人正在揭开她的钱袋,照着里面的一个小镜子,擦鼻子边的粉屑。到上海之后,我也得买一个这样的钱袋,素贞小姐这样打算。或者,她肯先借给我用用吗?对于一种没来由的社交,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自由恋爱,素贞小姐是一向反对的。但是因为年龄之增长,素贞小姐渐渐地觉得这是可以有例外的。譬如……就像现在的情形,假如这位青年绅士竟和她谈起话来,甚至对她说明白了他是在爱她,她想这一定是没有反对的理由的。
但是他并没有想和她谈话的表示,虽然她已经一切都预备好了。火车放着尖锐的汽笛,蠕蠕地开动了。她看看窗外,白茫茫的雾气中透露着瞑色,从窗缝间吹进来的风使她觉得冷了。
诗,文章,说体己的谐话,赏月饮酒的美丈夫,这些概念随着车轮在素贞小姐心中辗过,她没有觉得捎在扭扣间的手巾卸落在地板上。
于是诚实的青年绅士俯下去替她拾起了手巾。他没有说话,以眼睛示意,带着一点微笑,将手巾授给她,不,没有等她伸出手来接取,他将手巾轻轻地放在她膝上了。这是出于素贞小姐意外的动作,她有点仓皇了。她颤抖地接连着说:“谢谢你,谢谢你”的时候,已经在十秒钟之后了。但这是她一生的大纪念,因为这是她向一个陌生男子所曾说过的第一句话。
一边捎手巾,一边她就预备着听他的答话。可是手巾捎好,还听不到一个等候着的声音。眼睛一溜,她看见他嘴唇确然在动,但是话——没有冲出来。
她觉得发笑,又不耐烦。男子是那么样的怪东西,做事情总不爽快,她才想起传奇上总是小姐吩咐丫环或老妈子去私约公子在后花园相会的情节来。她往窗外一看,一片黯淡的灰色。与这青年绅士并排坐着的是一个乡下人,他刚才打完了一个呵欠,眼睛瞅着她。素贞小姐一回头,和他打了个照面,她就想出一个主意来。她冲着他问:“新龙华过了未?”
可是她的眼睛却望着那青年绅士,这意思是我问的你。绅士当然不是蠢人,况且他又早等着机会。他就陪着亲热的笑脸:“新龙华?没有,快到了。”
那乡下人才得开口,话早给旁边这位先生抢着说了去,他预备好的说话姿势就改打第二个呵欠,完了事,好在素贞小姐也不再利用他。
“雾这么大,一点都看不清楚哪。”
她自己虽然不好说这话对谁说,可是听的人却明白,他望窗外看了一眼:“秋天,天气真坏,朝朝晚晚的都是雾。”他对她望着,好像窥测她的意志。停了一停,看她并不怎样不高兴——真的,只要他当时能够瞧得透她心里怎样想着,岂不就省事得多?可是天下无论什么事情,总得绕着圈儿做,他接下去说:“到新龙华吗,小姐?”
“不,到徐家汇。”
素贞小姐想往下问:你到哪里?但这样的勇气她还没有。她只得望着他,表示她没有预备把这场对话结束。
“徐家汇,一过新龙华就是了。”
他说着,又望了一眼窗外,再看了一看手腕上带着的表,再举起手来在耳朵边听了一会儿:“今天脱班了,到那边恐怕要六七点钟。”
这话很引起了素贞小姐的感情。她忘记了在谈话的是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她好像在梦幻中似的:“她们一定等得太长久了。”
徐家汇的两座高高的尖塔涌现在她眼前了——她并没看见过这两个卓异的建筑物,这是送她上车的那熟人告诉她,做她的行程终点的标帜的。她看见她的表姊妹们都站在这尖塔下等候她,她们替她提行箧,提藤篮。于是她,在路上,就告诉她们——要不要告诉她们呢?她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人,这样好看,这样温和,说话又这样的文雅,而且,他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