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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眼前明亮起来。
马书记的写字台左方第四只抽屉,是他的名片采集箱。每天从同事的桌上,科长的字纸篓里,或别的地方采集来各式名片,第一先得经过仔细地拂拭,如果碰到有铅笔字写着,马书记一定会用橡皮给谨慎地擦去,而一点不损伤卡纸。但这也不一定,如果是什么军政学界要人的名片,如果是本人亲笔写着的字,那么,马书记为保存名人手迹起见,一笔一画不肯擦去的。马书记制作标本的第二步手续是“压”。正如植物学家压制蜡叶标本一样,他把当日收集来的名片放在玻璃写字板底下压上二十四小时,然后放进抽屉里去。
马书记搜集名片的奇僻是从十七个月以前开始的,那即是他被介绍到教育厅任事之后的第三个月。到现在,他的名片搜集箱已经快要盛满了。
被马书记认为有搜集价值的名片,都是有官衔刊着的。只有一张名片,虽然没有官衔,但是被马书记视作珍品的,那是:“袁克文,洹上寒云。”
这是皇太子的名片,马书记曾经费了许多心力辗转从同事的亲戚家里讨来的。
马书记在办公室里唯一的消遣品,就是这些名片。要有五分钟的闲空,他就抽出他的采集箱来,随意取出几张名片来赏玩,他欣赏各种的款式,各样字体,尤其是各种头衔,更使他神往。有的时候,马书记也曾想给自己去印一百名片。可是他拟了好几个样子,觉得都不合式。因为问题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的名片上刊着书记头衔的,如果光光的不刊头衔呢,马书记以为这名片大可以省了。所以,马书记自己至今还没有印过名片。
马书记把昨天的五六张名片放进抽屉里,再把今天的四张压在玻璃板下。看看好像成绩少了,有点不满意。这时候,壁上的钟声响了,等马书记来得及把玻璃板放端正,立起身来戴了呢帽走的时候,那女司书王小姐早已走出办公室门,浅绿色的旗袍角在门边一闪,就不见了。走出省教育厅的大门,秋风从西湖上吹来,扑面就觉得一阵爽气。马家荣先生照例地觉得换了一重人格。是的,他已经换了一重人格,让我们代替了马书记,称他马家荣先生吧。走在路上,谁都是一样的,这里可分不出什么等级来。马家荣先生这样想,挺着胸脯往西湖边上走。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当然,他的意思是说“走”,并不指那些坐汽车或包车的人。他行着深呼吸,吾养吾浩然之气。马家荣先生家住在清波门外,蔬菜一畦,旁有三间老屋,屋内则妻一、书橱一、老妈子一,此外便了无长物。天气清和,归家尚早,于是马家荣先生便在湖滨公园拣一只空椅子坐了。坐在湖滨公园椅子上的人,大都不是来看西湖的。独有马家荣先生却老老实实地看着西湖。西湖是百看不厌的,一半勾留为此湖,苏东坡尚且如此,何况马家荣先生?虽然苏东坡时代的湖上有画船箫鼓之盛,但如今虽无画船,却有铜栏杆的划子,或汽油快艇;虽无箫鼓,却有女学生的口琴,或HisMaster‘sVoice的话匣子,或RCA无线电,马家荣先生不薄今人爱古人,所以对于湖上的风光,永远是表示赞赏的。有西装革履者,曳手杖,气度甚为闲雅,施施然来与马家荣先生同坐一椅,马家荣先生的专注于湖山佳丽的眼睛遂觉得摇摇而不自持了。于是他看了他一眼。彼此都有点面善,于是彼此再互相看了一眼——很长久的一眼。大概还是马家荣先生记性好,他先认出对面的是中学里的同学:“哦,密司特王,好久不见了。”
马家荣先生堆着笑脸,移坐过去一点,表示亲近之意。而那位王先生却似乎还有些不认得他。
“哦,哦,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贵姓是……”
“我们是老同学,诒征兄大概不记得了。敝姓马,马家荣。”
王诒征先生将手杖叩击着椅背,寻思似的:“马家荣,哦,不错,我们是盐务中学里的同班,年数多了,一向少见,差不多不认得了。”
王先生一边说一边睃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像寻找什么熟人似的。稍停了一下,回过眼来看马家荣先生没有什么答话,便又很自然地独白下去:“从前老同学很多,可是一分手,就不容易碰到了,可不是?密司特马现在……在什么地方?”
“兄弟在教育厅当一个小差事。”
这是每当有人问起他的职业来的时候,马先生惯常了的回答。但如果再追问他在教育厅做什么,这就使他窘于回话了。书记,他只是一个书记,这是他轻易不大肯告诉人家的。
“诒征兄现在在哪里得意?”他问。
“我,我现在已经改了名字。”
王先生说着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马家荣先生。名片,又是一张名片!马家荣先生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清秀大雅的仿宋字呈现在他眼前:“王梦秋,安徽省政府秘书。”马家荣先生把名片郑重地藏进衣袋里,觉得嘴唇有点发热。他又一度感到自己掏不出一张印着官衔的名片的烦恼。
“密司特马在教育厅第几科?”
那王秘书望公园四周流看了一遍之后,更随意地问。
“第二科。”
马家荣先生讷讷地回答,他很害怕王秘书再盘问下去。同时,他又觉得他好像在办公室里对科长讲话一样,有点颤抖,并且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不错,教育厅第三科科长不是沈郁文吗?”
马家荣先生吃了一惊。怎样,沈郁文?他没有听见过有这个科长。
“没有。我们科长是李维翰。”
“哦,李维翰,不错,我也相熟。我们在上海同住过,很投机。几时我倒要去拜访拜访。”
听说他与科长很有交情,马家荣先生对于这位贵同学不禁有一点希望。
他心下想,机会不可错过,此时该用单刀直入的手法了,于是他嗫嚅地说:“很好很好,既然密司特王和敝科长相熟,兄弟倒要请老同学帮帮忙,在敝科长面前代为吹嘘吹嘘,让小弟有一个升级的机会。实在……不瞒老兄说,兄弟现在的差事实在太坏了。咳——!”他咳嗽着,“太坏了……”
“哦,那很容易,很容易。老兄现在第三科里担任哪一部分职务?”王秘书终于这样问了。
“我,我是书记。”马家荣先生低声地回答。
“那太委屈了,委屈之至。我看见密司特李的时候就给你说,至少总得当个科员,可不是?或者,或者我如果来不及去拜访密司特李,我无论如何总给老兄写一封信去。”
听着这样一力担当的话,马家荣先生感激得几乎要挂下眼泪来。他在寂寞的二年间的书记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这样热心帮忙的朋友过。他记得衣袋里还留着一张备而不用的五元钞票,他觉得,在礼貌上,在交谊上,甚至在政策上,都有请他的老同学去吃一顿夜饭的必要。
但没有等到他开口,王秘书已经立起身来匆匆地道:“对不起,我约会的朋友来了,先走一步。你的事情我一准给你办。”
说着拖着他的手杖走了。马家荣先生看他走出公园门,与一个时装少女携着手,望钱塘门那边走了去。
人真难说,在中学校里,一个不用功,专门说大话的同学,现在居然会做省政府秘书,而且还有这样的艳福。马家荣先生坐在椅子上呆想,几乎要不相信方才的遇合了。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的书记马家荣,态度比往日不同得多。他留心着来看科长的客人,而且从送信的茶房手里偷看科长的信,整整的一天,可是没有看见王秘书来,也没有一封写着“王缄”的信。
哦,大概总要明后天。
下午,公事赶完,马家荣书记裁了许多名片大小的纸。规规矩矩地给自己的名片打样。中间应该是“马骏”,左下角得写“字家荣,浙江杭县”,右角上是“浙江省教育厅第三科科员”,写好之后,用右手拇指食指拈着名片角,伸直了手,眇着一只眼审度了一下。不对,单名是应该空一格的。于是得重新再写过一张:“马骏”。这样才行。写好之后,费三分钟工夫的端详,他发现这款式还是不行,印在左下角的总是号和籍贯,不必注明“字”
字,这多呆气!“家荣浙江杭县”,这就够了。
于是马家荣书记再写过他的名片款式。
马家荣的科员衔名片样子揣在怀里已经三天了,可是王秘书还没有来看过科长。只有一封给科长的信,信封上写着“王寄”,马家荣怀疑这是王秘书给他写的保荐信。但是科长那方面并没有什么动静,这却有点奇怪。也许科长那面不卖这个交情。于是马家荣书记有点腹诽他的科长了,“李维翰,王八旦。”他当作韵语似的在抄写公事的时候,不出声地念着。
同时,马家荣又懊悔没有问明王秘书的住址。也许他们贵人多忙事,忘记了。只要能够到他府上去拜访一次,提醒他一下就得了。妄想增加了马家荣先生对于自己拟定的名片的热爱。他常常把他的名片样子掏出来看,同时就好像这是一张真的名片。科员?书记?他想这里也并没多大的分别。科员是一科里的办事员,那么,书记也何尝不能算作科员。马家荣先生想起了他的远房表弟在武康县政府做书记的时候,名片上印着“武康县政府秘书”这事情来。书记可以印作秘书,难道不能印作科员吗?
于是马家荣先生在回家的时候,故意走到商品陈列馆里的那家印名片店里去看看。“印名片大减价,每百三角,隔日取件。”墙上贴着这样的文句,并且画着一只手指着许多名片样子的招纸。
“哪一种是每百三角的?”马家荣先生禁不住挨上去问。
结果是马家荣先生掏出三角大洋,连同他的名片字样递给了那伙计,换取了一张定单。
马家荣先生怀中放着五张新名片之后,他倒不十分迫切地等王秘书的消息了。真的升了科员固然好,即使没有那么一回事也不怎样失望。因为他名片上已经印着是教育厅第三科科员了。熟人当然用不到名片,用得到递名片的总是陌生人,他们不会研究这科员是不是真的。
但是马家荣先生熟人固然不多,陌生人而有递名片的机会者也根本不常有。所以,他的名片印好了两个多礼拜,连第一批藏在袋里的五张还一张都没有动用。这对于马家荣先生实在是一种新的烦闷。
直到一个星期日下午,马家荣先生从家里踱出来,沿着湖散步消遣,不知不觉地,走到雷峰塔的遗墟。他伫立了一会儿,再走上山去想到红籁山房去坐坐。他记得红籁山房有一个廊,坐在那里泡一壶茶,看看湖光山色是很好的。如果要看书,里边也有得预备着几种诗词集,听凭游客随意翻读。从前他常常到那里去的——从前,是的,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五六年了。
马家荣先生走进红籁山房,泡茶闲坐的廊还是照旧,只是面前不再有古拙的雷峰塔矗立着了。藏着书画碑帖的那间屋子已经锁着,不像从前那样地可以允许任何人自由进去。
“怎么,这一间现在不许进去了吗?”
那老园丁来泡茶的时候,马家荣先生问他,表示是个老游客。
“可以进去,只要一张片子。”
“怎么,片子?为什么?”
“因为闲杂人太多了,所以东家吩咐,有片子的客人就给开进去,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