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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由于令俊的介绍,我和望舒几乎每星期都上沈先生家去。沈先生白天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星期日有别的事,因此我们总是夜晚去的。开头,沈先生还把我们作为客人,在楼下客座招待;后来,相熟了,就索性让我们到楼上去。沈先生做他自己的文字工作,让我们随便翻看他书架上的外国文学书,或者和沈师母,令俊的姊姊孔德沚,谈谈家常和文艺琐事。那时令俊住在亭子间里,我们有时就到亭子间里去坐,不打扰沈先生的工作。沈师母常常说:“沈先生要创作,我们还是到亭子间里去。”“创作”这个名词是当时新行的,《小说月报》开始标明了“创作”一个专栏,本意是指小说、散文、剧本等作者自写的文艺作品,用来区别于“译作”。沈师母却以为“创作”就是写文章,所以,沈先生明明是正在伏案译书,沈师母却说是“他在创作”。这一事,可见当时有许多人还不清楚什么叫“创作”,甚至连沈师母也没弄清楚。
一九二四年暑假,上海大学迁入租界,校舍在西摩路(今陕西北路北京西路口)。
我和望舒就迁居哈同路(今铜仁路)民厚北里,租住了一个后厢房。搬进去之后,才知道房主人是左舜生,前厢房就是《醒狮周报》社,于是,我们在这里认识了国家主义派的一群人。左舜生的太太脾气很不好,我们在她家里住不到半年,就迁居民厚南里。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倪贻德都住在这个里内,一座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就是“创造社”了。
张闻天也住在这个里内,他那时是中华书局编辑。令俊和张闻天的弟弟健尔很熟,因此,我们由令俊的介绍,认识了健尔,又因此认识了张闻天,那时他正在译俄罗斯作家科洛连珂的《盲音乐师》。
不久,令俊随沈先生去广州参加革命,到了武汉,国共分裂,他亡命回来,才重又会见。这时,令俊没有工作,想编一部《五卅运动史》,来和我商量。我把家里所有的报刊资料都找出来给他,他自己也搜访到不少资料,编成一本初稿,请蔡元培题了书签。
但这部书始终没有出版。一九二八年,令俊到杭州去做党的地下工作,住在戴望舒家里。
望舒有一个姊姊,青年居孀,住在娘家。令俊和望舒的姊姊发生了恋爱,以后二人就双飞到天津同居。令俊在天津女子师范任教,可能还做党的工作。因为不久即被捕入狱。
令俊在被拘押期间,曾托一位王某,也是党员,照料戴氏。岂知王某与戴氏也有了恋爱关系,二人就双飞南下,到了上海。令俊出狱后,人去楼空,也回到上海。此事望舒极为恼怒,拒不与他们三人相见。于是我和令俊也形迹疏远了好久。直到一九三五年,令俊想编一本《现代作家书简》,来向我要资料。我乐助其成,供给他一批文友信札。此后,我离开上海,接着就是八年抗战,到胜利复员回来,才重又会晤。
解放后,春明出版社资方去了台湾,请令俊去担任经理之职。令俊最初不想去做这个资方代理人,我劝他答应下来,因为我看出解放后出版事业大有可为,令俊手头有一个出版社,可以在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上多做一些工作。于是令俊去当上了这个出版社的经理,拉我去担任总编辑。从此,我和令俊每天见面,正如在上海大学读书时。但这一段时间,不过三个月,我觉得这个总编辑不易做,就辞卸了。一二年后,出版机构大改组,春明出版社不复存在,在几次政治运动的大波荡中,我和令俊的关系愈疏,每年不过见面两三次,如是者十多年,从一九七一年开始,才比较的常见,可想不到他很快就过去了。
我和令俊有五十年的交谊,虽然时亲时疏,却也非常了解他的为人。他对文艺是有热忱的,可惜才分不足,写过几个剧本,几本杂文,都不能出色当行。但他编的《小说史料》、《现代作家书简》,却是至今还有用的书。《五卅运动史料》所收资料,在今天看来,可以说是很丰富的,可惜这部稿子没有出版。他的文艺工作,大概在抗战时期最为活跃。他办过戏剧学校,编过剧本丛刊。沈先生在香港编《文艺阵地》,由他在上海负责排英校对、出版工作。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他的文艺业绩。
令俊的为人,心直口快,喜怒即形于色,所以常常容易和人冲突,但本质却是忠厚的,初到上海时的生活,天津回来后的一段时期,大概经济方面非常狼狈,不得不依靠他姊姊的支援。近年间,沈先生在他的回忆记中,曾有好几处提到令俊,语气之间,似乎很有不满,我觉得有点意外。我看过沈先生给令俊的许多信札,一向都是信任他,鼓励他和热心帮助他,不知道为什么晚年来,在沈师母故世之后,忽然态度一变,对令俊深致不惬,不惜形之笔墨,这一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莫不是令俊在晚年时对沈先生有过什么大不敬吗?这就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了。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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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
一九二七年三月,国民革命军推进到上海、南京,蒋介石立即篡夺国共合作的革命成果,悍然反共。四月十二日,在广州、武汉、南京、上海各地,利用国民党右翼分子和流氓,对国民党左翼党部及中共地下党部来一个突然袭击,干了大规模打砸抢的暴行,枪杀或逮捕共产党、团员和革命群众。当时,我和戴望舒、杜衡,都在震旦大学肄业,都是共青团员。在白色恐怖的威胁之下,撤离校舍,暂时隐避。一星期后,我回到松江家里,望舒和杜衡,也回杭州老家。由于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扩大反共,杭州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形势,望舒和杜衡感到家居非安全之计,就到我松江来暂祝我家里有一间小厢楼,从此成为我们三人的政治避难所,同时也是我们的文学工常我们闭门不出,甚至很少下楼,每天除了读书闲谈之外,大部分时间用于翻译外国文学。
记得最初的几个月里,望舒译出了法国沙多布易昂的《少女之誓》,杜衡译出了德国诗人海涅的《还乡集》,我译了爱尔兰诗人夏芝的诗和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倍尔达·迦兰夫人》。
大约在七八月间,望舒对这样孤寂的隐居生活感到有些厌烦,决计到北京去玩一趟。
他要我和杜衡同去。我因为正在参加松江联合中学的筹备工作,走不掉;杜衡只想等形势缓和一些,回杭州去,因此也无意北游。于是,望舒独自到了北京。
望舒并没有亲戚朋友在北京,一个人住在一家小公寓里,玩了几天,就感到寂寞。
他原先想进北京大学或中法大学,但是看看北京的情况也不好,便打消了这个企图。这时,他认识了一群正在开始写作的文学青年,他每次来信,都提到几个新交朋友的名字,其中就有姚蓬子、冯至、魏金枝、沈从文、冯雪峰等;莽原、沉钟两社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了。丁冰之(丁玲)是上海大学同学,本来认识的,这一回又在北京遇到,由丁冰之而认识了胡也频。
望舒在北京大约耽了两个月,就回来了。先在杭州家里住了几天,觉得生活无味,又到松江来祝跟着,冯雪峰寄给望舒的信,经常寄到我家里。因此,我感到,在那些新朋友中,大约雪峰和他交情最亲密了。我和杜衡虽然还没有见到雪峰,但《春的歌集》早已读过,知道雪峰是杭州第一师范的湖畔诗社中人,他的名字是和漠华、修人、旦如、汪静之连在一起的。我们又读过《新俄文学的曙光期》,这是雪峰译的,但署名却是“画室”。我们本来不知道画室就是雪峰,从望舒的北京来信中才知道。我们的情况,望舒在北京时一定也曾向雪峰介绍过。因此,雪峰的来信中,有时就用“你们”,可知那时我们和雪峰已有神交了。
一九二七年腊月,或者已经是一九二八年了,雪峰来了一封信,说打算回南方。但是有许多事纠缠着,一时还走不成。他还问,如果上海没有地方住,可否到松江来歇脚。
我就让望舒复信,欢迎他来,我们的小楼上还可以安一张床。这封信去后,过了几个星期,雪峰忽然寄来了一封快信,信中说:他已决计南归,不过有一个窑姐儿,和他相好,愿意跟他走。他也想帮助她脱离火坑,可是需要一笔钱替她赎身。他希望我们能帮助他筹划四百元,赶快汇去,让他们可以早日回南。信中还暗示了北京不可久留的意思。这封信,使我们大为惊异,尤其是望舒。他说在北京的时候,绝没有听说雪峰去逛窑子,怎么忽然有一个窑姐儿和他这样热情?我们当时都是浪漫主义的青年,对雪峰这个浪漫史,毫不怀疑,把他所爱的姑娘,看作茶花女,红拂妓。商量之下,决定大家凑钱寄去。
我那时已在松江联合中学任语文教师,每月有七十多元工资,没有家庭负担,几个月来,手头有二百多元,望舒和杜衡也凑了二百元,一起交银行汇出,同时发了一封快信给雪峰,这封信发出后,好久没有雪峰的消息,使我们着实焦急,不知他收到了钱没有?也不知他的姑娘会不会变心?也许她诓骗了钱去,还是不来。这种事,在窑子里的姑娘,正是常有的花招。我们怕雪峰没有经验,会上当了。
又过了几天,忽然收到雪峰从上海来信,说他在上海已四五天,住在旅馆里,想到松江来,叫望舒就去接他。我们研究了这封信。信上只说“我已来沪”,不说“我们”,也不提那姑娘的事。大家有点疑虑,到底他是光身来的呢?还是两口子来的?我叮嘱望舒,到上海后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是双飞南下,而且都要来松江,那么务必先通知我,让我好给那姑娘另外安排住处。否则,在我这个封建家庭里是很为难的。
想不到望舒早车去上海,当天下午就把雪峰接来松江。两个男的,没有女的。雪峰提着他的衣包,望舒帮他提着霸气书库,看来霸气书库比衣包大些,当然更沉重些。望舒给我们介绍了。其实这介绍也只是礼貌而已,大家彼此都知道了。我迫不及待地问雪峰,“怎么样?你的姑娘没有来?怕我不收留吗?”雪峰盯着我说:“你们以为真有姑娘会跟我走吗?”说了,他和望舒相顾一笑。我和杜衡知道望舒已问过他,也就不再问下去。后来望舒告诉我们:雪峰为了帮助几个朋友离京,所以编了窑姐儿的故事,托我们筹款。
这是我和雪峰定交时的一个革命的浪漫故事。
雪峰在我家住下,加入了我们的文学工常他带来的都是日文书,有升曙梦、森鸥外、石川啄木的著作。最初一段时期,我们的共同趣味是诗歌。当时望舒和杜衡正在合译英国颓废诗人陶孙的诗集,这是受了郁达夫的影响,因为郁达夫在《创造季刊》上介绍过陶孙。又因为傅东华译的陶孙的诗剧《参情梦》错误很多,恰好上海商务印书馆西书部有《现代丛书》版的《陶孙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