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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虾,“刷”地一下子来了个“大烧盘”?
他觉着别扭透了。脸红什么哟!这一脸红,吴欢会想到哪儿去呢?
看着他那绯红的脸,吴欢淡淡地问:“谁来的?”
施亚男就连一句搪塞的话都想不出来。
“情书?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
施亚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姑且让他以为是情书吧,那也比让他知道真正的底
细更好。要是吴欢知道了他背地里偷偷地写诗,他会怎样地取笑他哟!
等到只剩下施亚男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掏出那个中式信封,长久地瞧着那遒劲
的笔迹和信封下面的落款。仿佛他所崇拜的这位作者就站在他的面前一样,他感到
欢悦,惶惑,甚至还有点不知所措。他并不认识这位作者,不过是在报刊上读到过
他写的诗。那些诗,像一阵清新的风,拂动了张在他心上的那些弦。弦上颤动起一
片微弱的和弦。唯恐这和弦会随风消散,他匆忙地记录下来,寄给了这位作者。他
没有想到,他那封唐突的、充满孩子气的冲动的信,竟然得到了作者诚挚的回答:
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去找他一同探讨诗歌的创作问题。但是,一想到真要把他那
蹩脚的诗文放到这位有才华的作者面前,他便感到了一种赤身裸体似的羞愧,失去
了求教的勇气。
车上忽然显得拥挤起来。一位老大妈要买一张到西单商场的票,售票员姑娘正
在默想着该卖多少钱一张的票,旁边一个快嘴的小痞子说道:“一毛一张!”
买票的人太多了,售票员姑娘没来得及细想,正准备撕下一张一角钱的车票,
吴欢低声说道:“不是一毛,是五分!”
她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立刻涨红了脸,她害臊了:因为忙乱,差点卖错票。她
感激地瞧了瞧吴欢,嘴角往上翘得更厉害了。
快嘴的小痞子怪模怪样地笑着,吴欢往他跟前凑了凑,对方一看见吴欢那运动
员似的体魄,立刻收敛了脸上的那副怪相。
施亚男不得不佩服吴欢,一切对他都显得那么容易,就连取得一个姑娘的好感
也是那么轻而易举。
可是,吴欢为什么又嘲大伙得意地、甚至是卖弄地一笑呢?施亚男想起了平时
吴欢那种讲究“门第”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于是,吴欢的笑容,在施亚男的心上引
起了一种近乎忧郁的感觉。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售票员姑娘和他们全都熟悉了。要是他们当中有谁没赶上
这趟车,虽然她并不说些什么,可她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十分关切的神情,好
像在问:“怎么没见那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呢?他是不是病了?”虽说如此,到了
查票的时候,却是不肯含糊,认真得有点死心眼儿。吴欢似乎有意拿她的死心眼寻
开心,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地拿出他的月票,一定要她问上几句:“同志,您的票呢?”
吴欢这才慢吞吞地去摸口袋。他或是把工作证拉到衣袋边上虚晃一枪,或是挥挥钱
包搪塞一下,总是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一通,才会把月票掏出来。
可是,等到他来了兴致,又会变得像个天使,帮她维持车内的秩序;帮她给坐
在远处的乘客传递车票和车钱;留神着下车的人是不是都有车票……这一切他都做
得那么自然,那么随便,使那些想为售票员姑娘做些什么却又羞于失去男性尊严的
小伙子们自叹不如。不过这种骑士般的行为让施亚男看来总有一种做游戏的味道,
或是使他想起戏剧学校表演系的学生所做的小品。
为了要乘她当班的这趟车,吴欢甚至改变了总是迟到的习惯,特意早早地等在
总站;下班之后也不像过去那么急于回到舒适的家,而是站在风地里,在汽车站上
空空地放过一辆又一辆公共汽车,直到1176号汽车来了才肯上车。慢慢地,大伙全
都和他开起玩笑来,除了施亚男,谁都以为他已经掉进了情网,照一般人那样地爱
上她了。这些玩笑,不但不让施亚男觉得好笑,反而在他的心里激起一种无名的恼
怒,好像他们全都污辱了那位可尊敬的、和善的、诚恳的售票员姑娘。
吴欢嘻笑地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当真要和她怎么样吗?”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然后又像大人捉弄孩子似地问道:“你希望我怎
么样呢?”
施亚男一直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爸爸带他到海滨去休假。海水涨潮又
落潮,一颗特别美丽的贝被潮水偶然地遗忘在海滩上,它也许曾经期待着另一次潮
水,再把它带回大海,可是没有等到,就被贪玩的他捡走了。离开了大海的滋养,
美丽的贝很快地便失去了生命。那种扼杀了一个美丽的生命的犯罪感,曾长久地留
在施亚男的心上。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昭示了他,施亚男真不知道这种忧郁会在
他的心里纠缠多久。
当施亚男从美术馆里的一幅画前走开,准备从远处欣赏一下整幅画面的情调时,
一个姑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移动了几步,换了一个角度,他的眼睛掠过了她的侧
面,他认出那正是售票员姑娘。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的驱使,整整一个下午,他
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显然,她喜欢那些朴素的牧歌式的田园风光:银色的月光下
像梦幻似的田野;浓密的树荫下低头吃草的小牛犊;轻拂在流水上的垂柳;雨水洗
净后的天空,随着轻风飞向蓝天的薄公英的冠毛……那些画面,给了她说不尽的美
的享受。要是有哪位画家画下她这副神态,准会是张挺美的画。施亚男意识到,不
论是吴欢,还是别的什么人,是绝对破坏不了这幅画面上的情调的。
她走了。施亚男把她喜爱的那些画面看了又看,他没有想到这个外表那么平常
的卖票的姑娘,竟然会有这么高的美的鉴赏力。她想起每天早上发车,她咬着最后
几口油饼踏上汽车的时候,从吴欢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怜悯的笑容。
凭那笑容,施亚男心想:吴欢在家里大概刚刚吃过涂着黄油的面包,喝完加了可可
的牛奶或者别的什么;可是他因此就会比吃油饼的姑娘变得更加高贵、优雅吗?
下午,吴欢显得有点神不守舍,他不知道自己昨天发出的那个信号,售票员姑
娘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不信那个姑娘不会被他所引动。不是吗?生活为他开放
着一连串通行无阻的绿灯。
他想起施亚男曾经问过他的那句傻话:“你——当真要和她怎么样吗?”
怎么样呢?要说他爱那个售票员姑娘,还不如说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想要征服她
的欲望。凭什么她对他像对一切人一样:亲切、友好而礼貌,就像对她每天搀着上
下车,给找座位的那个在丰盛胡同上车又在西单下车的、跋足的男孩子?凭什么从
第一天起,她就没有留心到他想要引她注意的那种努力呢?生活不是对他应允了比
别人多得多的权利吗?
下汽车的时候,吴欢匆匆地对施亚男说:“你先走吧,我昨天大概把书忘在车
上了,我得去找找!”
看着施亚男换了汽车,吴欢三步并作两步折回1176号汽车。售票员姑娘正在打
扫车厢。她猛一抬头,发现吴欢正热辣辣地瞧着她。
“你昨天在车上捡没捡到一本书?”
“什么书?”她例行公事地问着,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戏似的。
“《红楼梦》第一卷!”
“写名字了吗?”
“有印章:吴欢!”
“啊,有的!”她走到汽车前头,从挂在一个钩子上的书包里拿出那本书,还
给了吴欢,然后又接着扫起地板来。
吴欢急忙翻开那本书,那封没有抬头、没有封口的信,仍然夹在书里。他思忖
着:她究竟看过这封信没有?如果她没看过,她为什么不把书交到失物招领处去呢?
那就是说她看过。她特意留下了这本书,就是等着他来询问的!既是这样,为什么
她不把信收起来呢?
“同志——”
“您还有什么事?”
“你怎么没把这书交到失物招领处去?”
“我想也许有人会到这里来领取。”
“你难道没注意?这里面夹着一封给你的信!”
她的眼睛不像别的姑娘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扭捏或羞涩地躲闪开去,而
是直视着吴欢的脸,平时总是那么和善而文静的面孔变得十分严峻,但是,语调却
相当和缓:“您不觉得这很荒唐吗?就算是您不肯尊重自己,那也是不应该的,更
何况是不尊重别人。您记着,什么时候也不要使自己变丑呀!您瞧,我也许说多了,
不过请您理解,我的愿望是好的!”
吴欢到底比那些“土鳖”高雅,他甚至还像从前一样帮助售票员姑娘,但是,
这做作出来的热情,并不能掩盖他那烦躁而郁闷的情绪。有谁招了他惹了他呢?没
有,倒是他想招惹她,却又在她面前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败。所有的经验全像碰在
一堵弹力很好的橡皮墙上:他虽然可以不费什么周折地占有许多、许多,却占有不
了她的尊严、她的渴慕,甚至她的目光。这让他感到那样地难以忍受。他不明白那
使她得以抗拒他的东西是什么,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显得比她高出一筹?他决意要
挽回这种竟然使他感到自己不行的局面。他想,哪怕是激怒她,也是他的一个胜利,
毕竟他还可以在她那里占有一样东西:她的激怒!
简直就像有个魔鬼在他的心里施了什么法术,他忘记了自己平时处处留心保持
着的“风度”。
月初,通常是售票员姑娘查票查得比较紧的日子。可吴欢下车就走,根本不理
睬售票员姑娘请他出示月票的要求。她急匆匆地赶上去:“您的月票呢?”
吴欢挑衅似地说:“没有!”
旋亚男沉不住气了:“谁说没有,你不是买月票了嘛!”
吴欢并不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咄咄逼人地盯着售票员姑娘。
她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翻腾着的那些东西。于是,她比平时多说了几句,像是在
宽慰他,又像是在申明她那一如既往的态度:“怎么会没有呢?您拿出来瞧瞧不就
得了吗?下车查票,都是应该这么做的!”
可是这番友善的愿望却遭到了吴欢的拒绝,他仍然固执地说:“没有就是没有!”
售票员姑娘严肃地说:“那就只好请您补票了!”
“多少钱?”
“五角。”她不得不对“有意不买车票”的吴欢进行罚款。
吴欢从口袋里稀里哗啦地掏出一大把钢镚儿。他一定早就有意地准备好了这场
恶作剧。
她没有接住。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小钱撒了一地。
施亚男平生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揍人的欲望。他真想按着吴欢的脖子让他从地上
拾起那些小钱。
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站在吴欢的面前,
像是在宣读一篇科学论文,庄重地对他说:“小伙子,我可惜,可惜你的心,怎么
不像你的脸那么漂亮!”
而那张漂亮的脸,神经质地抽动着,带着鄙夷的微笑,冷冷地看着售票员姑娘
认真地一枚一枚数着小钱。就像旧社会里,那些有钱的施主看着那些告帮的穷人。
施亚男不知道吴欢是从哪里捡来了这种肮脏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