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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挟着满怀歹意的雨,阴沉地碾过一无遮拦的荒原;荒原上无处隐蔽、被万般蹂躏无由伤害过的一切;还有那孤零零地、突兀在荒原上的十字架……雨水潲过飘摇的伞,漫过我的脸,又流进我的嘴角。我咂磨着溶解在雨水里的、荒原的滋味,眼巴巴地望着那层叠的、无法穿透的雨幕。雨幕后面,是同样眼巴巴地等待、且永远等待不到我的十字架。
十字架下,既没有费尽心机杜撰的、拍案惊绝的故事,也没有气象万千的意念和恢宏阔大的气势……无非是契可夫的咳嗽,优雅、宁静、温柔、羞涩、敏感和忧郁……
第2节:完了的何止是一个朝代
以及,再也不会有人把它们的光彩重现的《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而且,果真有人把它们的光彩重现过吗?
以及,一万个三等作家都能写出来的:人生不过是一场与孤独不能获胜的、而又不得不做的挣扎;和,那个受苦受难的万卡……
却只有一个契可夫才能写出来的:姚纳终于认可,当一个人再也没有用的时候,自然要出局的游戏规则,最终能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那匹和他一样老而无用的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像他那匹老马,一动不动地站在弥漫的风雪中,倾听他那也许算不得苦恼的苦恼,直至大雪覆盖了他和它的全身;和,万卡那封等着爷爷拯救、既没有地址也没有姓名、只写着“寄给乡下的爷爷”的信……
也曾喜爱和阅读过很多的作家,但是契可夫,那是一种缓慢的、对生命有去无回的穿透,而不仅仅是阅读。他那具有纯美而又并不纯美特质的小说,或许根本就是对万般缺陷的无奈。
曾以那样痛苦和嫌恶的心情,看待沽名钓誉那些人和事的契可夫说过:“你以为他们是作家吗!他们是马车夫!”※1。却对蒲宁说道:“您是贵族,是'俄罗斯一百个文学家中'最后一个贵族……”。
可不!
那个流亡巴黎的男人,不就是和一个不得不沦落为饭店招待,却仍然彬彬有礼、冷若冰霜、言谈举止谦逊而又庄重的女人相逢相遇……回光返照地续演了一段,如“在巴黎一个潮湿的深秋之夜”※2一样凄清而短暂、美丽而支离的旧梦,又在一个不再属于他们的早春破碎。
而且,难道不正是最后的蒲宁,看到了文明世界的大限--“蓦地里,我完全清醒了,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是在黑海上,我乘着一艘异国的轮船,不知为什么,我正在向君士坦丁堡驶去,俄罗斯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过去全部的生活也完了……”※3
完了的何止是一个朝代?
蒲宁,一个朝代的结束实在不那么重要,完了的是一种味道、一种品位,一种永远消失、再也不会重现的品位。
第3节:谁会对这些小说爱之弥深
又何必替客死巴黎的蒲宁感到惋惜?至少他一直完整地保留着那种品位,以及有关那种品位的回忆。要是日后回到俄罗斯,他将比那个夜晚乘着一艘异国的轮船,向君士坦丁堡驶去更加地“完了”。
幸亏契可夫不必跋涉到这个味道的终点,在所有的人还没有变成马车夫之前,并挤上那条开往君士坦丁堡的船。
他把那个十字架留在了雅尔达,而把自己以及他的细腻和优雅,留在了一个远离俄罗斯的地方,直至最后一刻,还能握着一杯香槟对死亡说:“我很久没有喝过香槟了。”然后从容地喝完那杯香槟,躺下,对着“未来”,永远地、安静地转过身去。也许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又发出了那优雅而忧郁的微笑?不过人们再也看不见了。
我老是猜不透,对浅薄、平庸、无聊、猥琐的“眼下”,充满着不满和猜疑,在《带阁楼的房子》里对“未来”说过那么多好话的契可夫,怎么会知道《樱桃园》将一去不复返?又怎么能预见到未来的粗陋、粗鄙、粗俗,不得不含着怜惜的泪,砍掉精心栽培、美丽而茂盛的樱桃园,决绝而又绝望地毁灭了樱桃园的生活--那饱含着往昔贵族(并非物质意义上的)生活的诗意,美丽却又、却已无用的,为着特别的、不复是这个时代(抑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审美趣味而酿就的生活……
还有谁会对这些小说爱之弥深?
以后也许会有好作家、大作家。但是,再不会有优雅的作家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五日写于
SleepyHollow
二零零四年八月八日修改于
SleepyHollow
后记:写于七年前的原文,何止生涩、简直就是文理不通(但感觉没有错),让我想起多年前神经裸露的日子。。。。。。丢失的又何止是驾驭文字的能力。。。。。。幸有走出沉沦、幸有结集出版的机会,让我得以修正。如果有人看到修正前的这篇文字,请原谅我当时未能尽责。
※1蒲宁:《契可夫》
※2蒲宁:短篇小说《在巴黎》
※3蒲宁:短篇小说《完了》
第4节:有多少事我们无法预料
说不定它们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瞄着你、等着你,然后轻而易举地将你射杀;
说不定什么东西不意间就闯入你还算平整的日子,于是你不得不穿针引线,将你的日子重新补缀。而且,从此以后,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只好带着这份不请自来的牵挂,走南闯北。
不过你也许因为有了这样一分不请自来的牵挂而悲喜交集。。。。。。
谁知道呢。
对于绘画,我不过是个业余水准的爱好者,却因为海走天涯得到不少欣赏的机会。
既然几次出入阿姆斯特丹,怎能不参观伦勃朗和凡·高的藏品博物馆?
那些博物馆的入场券,偶尔会从某一本书中滑落,拣起来看看,背面多半留着我潦草的笔迹,记载着当时的感受,尽管很不到位,可那是我用过的心。
伦勃朗是西方美术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尤其是他的肖像画,据说出群拔萃、构图完美、明暗对比无人能出其右、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和内心等等。
“比金钱更重要的是名誉,比名誉更重要的是自由”,似乎是伦勃朗的座右铭。
如果这一行文字的首尾两端不进行链接,可以说是功德圆满,如果链接起来,可就成了一个怪圈。
人对色彩的倾向、选择,不是毫无缘由。红金、橙金、褐金,是伦勃朗惯用的色彩,他一生创作多多,但我们几乎可以在他的任何一幅画作中,分离出黄金的质感。这使他的画面、尤其是肖像画的画面,呈现出一种“富贵之气”。
这是否伦勃朗后来被称为“上流社会的肖像画家”的原因之一?或是这种“富贵之气”原就是为所谓上流社会准备的?
不过伦勃朗的事业,正是从“上流社会的肖像画家”开始走向没落。所以,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比他的宣言更真实,以至无可辩驳。
第5节:同样是心灵的跋涉史
“富贵之气”对我是一种天然的阻隔。使我无法进入颜料后面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境地……对于肖像画,我难免不带有作家的期待。
说到“准确”,惟妙惟肖得如同高保真复印机复制出来,人也好、事物也好,一旦被这只复印机捕捉,只能僵死在那里。
面对这种僵死与流动的思想、内心间的距离,沟壑,还能说是“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吗?
而对凡·高风景画的兴趣,也远远胜过他的肖像画。
总之,阿姆斯特丹的朝圣之行,并未鼓动起我对肖像画的兴趣。
还有,那时的我比起现在的我,是如许地年轻。。。。。。
有一种老套而又老套的办法其实一直在耐心地等着你,等着你自己来修正自己,那就是岁月。
对一首诗的阅读史,实际上是心灵的跋涉史。
对一幅绘画的阅读史,也同样是心灵的跋涉史。
正所谓一岁一心情。
那天,凡·高创作于1890年6月的肖像画《DoctorGacher》(尕歇医生)突然闯入我的眼帘,而且是他拿手的黄蓝色调。
看过不少画家画过的脸,没有哪张脸能像尕歇医生的那张脸,一瞬间就把我揪回我曾逃离的地方。
对于尕歇医生,凡·高曾说:“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不,凡·高,你过高地估计了未来时代的精神力量,这种“肝肠寸断”的情状,并不仅仅属于你那个时代。
虽说那是一幅质地粗糙的印刷品,然而,无由的荒凉,一瞬间就像凡·高的向日葵,在我心里发了疯似地蔓延。
凡·高,凡·高,你不缺乏灼人的阳光,但却无法终止这种荒凉的蔓延和疯长。
我下意识地掉转头去,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一种危险。
可我又马上调转头来,将那孤独的忧伤,搂进我同样没有一丝热气的怀抱。
一生看到过许许多多的眼泪,自己的,他人的。在我们不长的人生里,我们得为忧伤付出多少力气。
可是尕歇医生用不着眼泪。
医生不再年轻,他的忧伤当然不是绿色的忧伤,那种忧伤只要遇到春天就可以康复,也许不用等到春天。
第6节:你为什么留下那些文字
他的忧伤甚至不属于感伤的秋季,无论如何秋季也有来日,而他的忧伤是没有来日的忧伤,再也等不到生的轮回。
那一条条皱纹,都是紧抱着绝望,走向无法救赎的深渊的通道,面对那无数通道织就的网,你只好放弃,知道无论如何是无能为力的了。
凝视着虚无的眼睛里,泊泊地流淌着对忧伤永不能解的困惑,直至流光他的所有,眼眶里剩下的,只是忧伤的颗粒、结晶……那忧伤中最为精华的部分。
谁说忧伤是沉默的?
我明明听见有什么在缓缓地撕裂,与此同时,我听见另一个我,发出的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一定知道蒙克的那幅《呐喊》,那一刻,我就是站在桥上呐喊的那个人。
谁说绘画仅仅是色彩、光线、线条的艺术?我明明听见它的吟唱:抽丝般的幽长,悠悠荡荡,随风而去,渐渐消融在无极。
…………
医生逆来顺受,甚至没有挣扎的意图,他不吸一支烟,不喝一杯酒,不打算向任何人倾诉……因为,他的忧伤,是无法交付给一支烟、一杯酒、一个听众的忧伤。
忧伤不像欢乐,欢乐是再通用不过的语言,而忧伤只是一个人的语言。
但是我听懂了、读懂了你的忧伤,医生;
也明白你为什么忧伤,医生;
因为你就是我独一无二的解释和说明,医生;
…………
无论如何。
尕歇医生那张平常之至的脸,却因它的忧伤而永垂不朽。
凡·高曾不容置疑地说:“我已完成带有忧郁表情的肖像画《尕歇医生》。对于那些看这幅画的人来说,可能觉得他模样挺怪,既悲哀、绅士,又清晰和理智。那就是许多肖像作品应该追求的境界。有一些肖像作品可以有很长时间的艺术感染力,在许多年之后,还会被人们所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