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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东把很多想说的话,变成了顶跟劲的一句:“希望明年咱们再来这么一次。”
郑子云早已退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桌子人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已经
不大专心去听画家的讲话,不断地朝杨小东他们那张桌子望去。
吴宾用筷子敲了敲小碟,让大家安静下来。他也端了一杯酒站了起来,一改平
时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态,说道:“我说咱们得敬小东一杯。咱们小组,从让人挤兑,
变成个先进班组,是因为组长领导有方。来,干了!”
杨小东连连摆手,不肯从座位上站起来。
听了吴宾的话,郑子云兴趣更大了。他不断地向画家递着得意的眼色,像那些
自视极高、不屑于高声叫卖的,老字号店铺里的店主。而这伙年轻人,是跑遍全城
也找不到的,惟独他柜台上才有的顶呱呱的货色。
吴宾说:“瞧瞧,大家全端着酒杯站着,就等你一个人。你要是不喝,可就是
看不起大伙。我们就一直站着。”
杨小东只好站起来和大家一一碰杯。“这是说的哪儿的话,谁有本事一个人包
打天下。”
郑子云问吴宾:“你们是哪个厂的”
吴宾说:“曙光汽车制造厂的。”
啊,有意思,陈咏明那个厂的。郑子云心里想,他倒要仔细听听。“是先进集
体,怎么还有人挤兑呢”他问。
吕志民说:“先进集体是群众评议的,要按车间主任的意思,我们全是刺儿头、
杠头。选先进没门儿!一边呆着去。就这,还净找岔子呢。”
吴宾插嘴:“还提他干什么,反正咱们也没偷奸耍滑,从一个工人来说,咱们
的力气全卖到这儿了。要是他家的买卖,我才不干呢。可工厂不是他家的,工资也
好,奖金也好,是国家给的。”
画家带着善意的讥讽对郑子云说:“看来,人们不大喜欢当官的;哪怕是个挺
小的小官。不知你怎么样”
第十六章
郑子云想了想,笑了:“恐怕也有人背地里骂娘。”他举起酒杯,呷了一口,
接着说:“挨骂是免不了的,皇上老子也有人骂呢,自古皆然。就看谁骂了。”他
又侧过身去,问他椅子后的吕志民:“怎么对车间主任那么大意见呢”
吕志民说:“别管我们干得多卖劲,他老跟人家说,我们组没好小伙子。就拿
小宋来说——”他抬起下巴,往一个蔫蔫腾腾、心事重重的小伙子那边扬了扬,压
低了声音说:“就干了一件顶漂亮的事。他原来给他哥介绍了个对象,开始挺顺利,
后来发现他哥不对劲。人家女方约他哥‘十一’去吃饭,全家从上午十一点等到下
午三点也不见人。女方去找他哥,连找三次不在家,有意地躲人家,就那么不冷不
热地拖着。小宋就给他哥做工作,说:‘你觉着不行,就好好跟人家说,行呢,就
办,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三百二百的。’”他哥呢,也不说和人家吹,也不说不
吹。后来女方只好提出拉倒。为这事,小宋觉得挺对不起她,就主动提出,自己要
和她好。
那女的也挺不错,觉着自己比小宋大四岁,不合适。我们大伙也觉着不合适。
可小宋决心挺大,到底把女方给说服了。前些日子,小宋找小东谈了——就是那个
留小平头的,他是我们组长——“小东说:‘你这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把你的决
定通知我要是你已经决定,我支持你。要是征求我的意见,我十五个不赞成。’”
小宋说:‘一开始,我有过做点牺牲的想法,可我知道这不会持久,对将来的生活
也没好处。现在我们确实有了感情,父母也都挺喜欢她——我和哥哥也决裂了。’
“小东一听,觉得蛮好。找我们哥们儿挨个谈话,介绍了情况。
嘱咐我们,外组有议论小宋挖他哥墙角的,也有议论小宋娶媳妇还是娶妈的,
一定要多做宣传解释工作。现在,车间里的人都挺佩服小宋,说他这事儿做得漂亮,
有道德。您说是不是“
郑子云说:“是倒是,可他怎么不开心呢”
“没房子呀。”吕志民朝杨小东嚷着,“小东,小宋的房子真还是个事儿。”
杨小东朝大伙望了望,想要说点什么,注意力却被吴宾吸引过去了。那一边,
吴宾和小徐大声地开玩笑:“你看过莎士比亚的戏没有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国王,
求婚的时候,还下跪呢,你就不能主动点儿。”
那位叫小徐的急得结结巴巴:“我怎么不主动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杨小东埋怨着:“哎呀,不是教你好几遍了吗到时候你得送人回家;分手的
时候要留地址、电话;要主动约人家下次见面。见面的时间、地点、借El——主要
是借口,你得先想好。”
看来,小徐的确有困难,眼前还没有个姑娘,他已经急得脸红了。
杨小东说:“我看你先在车问里练练,平时没事和咱们车问的女同志多聊聊。
慢慢习惯了,再和女朋友谈话就不紧张了。,,吴宾又说:”你看看自然界,花有
好看的花瓣,鹿有漂亮的角,公鸡有漂亮的尾巴,你也得练几招儿,怎么才能抓住
人家的心。“
郑子云感慨,甚至还有点善意的妒忌。像那些老态龙钟,已经不能跑也不能跳
的爷爷,看见儿孙们那肌肉坚实、富有弹性的长腿,跑上十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时
的滋味儿一样。
到底不一样了。他们知道应该恋爱,而且一点也不感到羞涩地大谈恋爱经。虽
然他们的爱情比起莎士比亚在戏剧里所描绘的,要少些文学色彩。而他呢,根本就
没有过这档子事儿。他记得他打算和夏竹筠结婚的时候,简单得就像开了个生活会
:“你同意和我结婚吗”
“如果你有这个需要,我想还是可以的吧。”
需要!什么需要生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从以后的结果来看,似乎都不是。
而夏竹筠怎么想的呢从那个婚约缔结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题目。那
时他们属于一个非常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一切都在不停地翻腾,没有一个沉淀
的、让人看个仔细的机会。
想到哪儿去了他对画家说:“你看,这儿还传授恋爱经验。”
“那有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郑子云不语。他忘了,他们是艺术家。仿佛艺术家才有情感生活。是社会这么
划分的,还是他自己出了毛病一部分人过着丰富的精神生活,一部分人却是另外
一副样子……
说话间,杨小东已经把小宋结婚用房的考虑告诉了大家:把小宋家那间大点的
房子隔一下,先对付着,等厂里房子盖好之后,再给他奔房子。放假后第一天上班,
每班就抽出两个人拣砖头,他们两人的活由大家分包。全桌人一致拍手通过。
小宋舒心了。那心,原先还像没有挂起来的帆一样,皱皱巴巴,这会儿,却升
上桅杆,被缓缓的风所涨满。不仅仅因为杨小东想出了这个权宜之计,还因为他觉
得伙伴们了解他,支持他。不像吴国栋那样,把他想邪了。
有种人,好像得了一种病,得这种病的人,会践踏、侮辱、捉弄一切纯洁、美
妙的东西,眼瞅着它们在自己的眼前凋零、枯萎、褪色、黯淡……他会得到一种生
理上的满足。
自从小宋为了结婚,向吴国栋申请房子以来,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也许,
认真地说,吴国栋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但是,中国的语言,真是一门永
远研究不完的艺术。有位名演员就说过,说好台词,是话剧演出中影响观众、感染
观众、有决定意义的一项艺术手段。
同样一句话,哪怕是发声方法的不同,腔调的长短、高低,节奏的快慢,乃至
于话语后面所包含的潜台词和说话人的思维活动,完全会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吴
国栋和他谈话的腔调和语气,就使人想到了顶顶暖昧的事情。
“出了什么问题”
小宋连想也没想过。
契诃夫说过:“他们开始议论,说N和z同居了;渐渐地,一种气氛造成了,
在这种气氛里,N和z想不通奸都不成了。”
有多少所谓的错误,是人为地酿成的啊。
为什么要在人人的面前放一张哈哈镜呢作为开心解闷的玩具是可以的。要是
认为这镜子里的形象,便真是那个人的模样,可就大错特错了。可是,哪一个个人
有能力抵挡像吴国栋的这种伤害呢吴国栋本人并不是不好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
挺不错的人,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种伤害也可以说是无意识的。
但这是一种意志的化身,代表着一股不小的社会势力。在这种意志面前,天真
烂漫的心显得渺小、无能、孤单。像一片偶然落进漩涡里的树叶,随时都有被吞没
的可能。
郑子云又问:“你们那个车间主任抓生产怎么样”吕志民说:“您这么拧着
脖子说话多难受,您二位要是乐意,咱们干脆合一块儿吃怎么样”
郑子云问画家:“怎么样”然后又小声说:“挺有意思的一伙人,跟他们聊
聊”
画家盯着郑子云直乐:“行啊,客随主便。”
“你笑什么”郑子云不明白。
“回头告诉你,先听他们的。”
吴宾插话了:“要说抓生产,车间主任挺在行,没说的。”
郑子云好像有意和他们抬杠:“能抓生产,还是不错嘛。”
吴宾注意看了看他,断定郑子云是他视为极其无能的、典型的老书呆子,对工
厂的事看来一窍不通,不免指指点点:“光会抓生产就行了还管不管人的死活,
我们又不是牲口,不是机器。牲口还得喂点料豆,机器还得上油呢。”
“说得对,小伙子。”画家慷慨激昂了。也许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
一样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那敢情。”葛新发当仁不让。
“你们小组还挺行啊。”郑子云由衷地喜欢这伙年轻人,特别喜欢那个留小平
头的杨小东,觉得他很有一些办法的样子。反应快,但也不是使人顿生戒心的油滑。
如果让他白白浪费自己和他们这伙子人的感情和力气,他是不会干的。他身上带着
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明显痕迹:不以为然,冷静,有头脑,实
际,能干。
杨小东接茬儿:“没什么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齐。”
“小东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伙,大伙就心疼他。”
画家问:“他多大年纪”
“三十一啦。”
“行,能干。”
吴宾说:“不含糊。您别看是个小组长,工厂这地方,得来真格的。不像有的
部长,局长,只会划圈就行。谁都能当,只要摆在那个位子上。”
画家更乐了,直拿腿碰郑子云的腿:“听见了没有”
郑子云不动声色,说:“对,我女儿也是这么个看法。”
杨小东不耐烦地挥挥手:“没那么玄乎,不过就是让大家心里痛快点儿。生活
里,本来就有好些事情让人不顺心,如果在工作环境里再不顺心,可就没活头了。
一个人,一辈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作集体里度过,凭什么不让他们在这三分
之一的时间里感到愉快和温暖呢”
杨小东平时从不说这些“官话”。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这顿饭让人生出许多
美好的念头,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