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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就再等等,看看也好。”田守诚垂下双目。
田守诚待人处事,大多留有余地。就拿汪方亮“文化大革命”
中被开除党籍这件事来说,田守诚当时是举手同意的。私下里,却很会送人情。
前些日子,田守诚还对汪方亮说:“那时候,开除你党籍的决定显然是错误的,但
我也不好反对,因为我和你私人关系过密。”
汪方亮并不买账,立时拉下脸来说:“胡扯!首先是原则。应该说的,就要说。
什么私人关系不私人关系,我不承认和你有什么私人关系。”
“文化大革命”后期,田守诚和郑子云先后恢复了工作。逢年过节,田守诚总
是偷偷去看看汪方亮。那时候,汪方亮还因为“恶攻”的罪名未恢复工作,更没有
恢复党籍。想想,那是什么罪名.又是什么时候啊。有几个人能这么干呢能做到
这一点,实在是不容易。郑子云却从来没去看望过汪方亮。但在讨论处理他的问题
时,却坚持实事求是。如果田守诚和郑子云在部党组会议上发生意见分歧,形成不
了决议的时候,汪方亮几乎总是郑子云的支持者。其实,他们两人的私人关系并不
十分密切。据田守诚多年的观察,郑子云不交什么朋友。只能这样理解,那是两个
互相需要的帮手,而并非推心置腹的朋友。
纪恒全告诉郑子云:“报社叶知秋同志来电话——”
第十九章
郑子云觉得叶知秋太过地不拘小节。动不动就打个电话,而且在电话里直呼老
郑,为什么不称郑子云同志呢部长的电话,参加听的人少说有一打,还不算她那
一头的。是一种炫耀吗不像,她当然不是那种世俗的女人。而且,时不时地还要
写个语气相当随便的条子或短笺给他,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对社会上
一些问题的看法,或是对他们曾经交谈、辩论过的一些事情,再作一些说明和补充。
文笔诙谐而潇洒。但,在中国这块封建意识还到处寻隙侵蚀的土地上,女人,是顶
顶让人敏感的问题啊,稍不注意,就会使人身败名裂。郑子云对待女人的问题,是
十分谨慎的。
邦子云每天要收到若干封信,不论什么“亲启”、“内详”,甚至写“大人亲
收”,一样按公文程序办理,由秘书纪恒全首先过目,进行一些必要的处理之后,
再转给他。电话也是照此办理。像叶知秋这样太过随便地打电话、写信,会平白地
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想想看,纪恒全告诉他叶知秋电话时的神情。真是
岂有此理!最近,还搞了个“邮票事件”。有封注有“叶知秋缄”的来信,纪恒全
不知为什么不拆了,却拿着那封被人撕去纪念邮票的信,到处诉苦:“谁把邮票撕
了我怎么向郑部长交待”弄得人人都知道叶知秋给他写信,又好像他和叶知秋
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人知道,连秘书也避着。
鬼知道。没准那邮票就是纪恒全撕的,有意搞个“国会纵火案”呢。
是不是应该告诉叶知秋以后有事可以写信到家里不好。好像他真和她有什么
事情。何况,他看出叶知秋对夏竹筠印象不佳。
郑子云不希望叶知秋有更多的机会去加深这个印象。不管怎么样,夏竹筠毕竟
是他的妻子,凡是与她有关的一切,必然会波及到他。他们是“模范夫妻”,郑子
云的一生,应当是无懈可击的一生。
郑子云拿起电话筒,语气里带着过分渲染的距离感:“你好,我是郑子云。”
对郑子云的努力,叶知秋竟全然不予理会,她开门见山地说:“告诉您一个也
许使您不快的消息,您那篇关于思想政治工作的文章,后天不能见报了。”
“什么原因编辑同志亲自对我说后天发稿。”郑子云有点光火。他毕竟不是
一个以写稿为职业的随随便便的小人物。何况这篇文章,又是报社派人上门请他写
的。
“说是总编的意见,希望您对文章里的一些提法,再斟酌一”哪些地方呢你
是不是谈得具体一些。“
“比方说,‘团体意识’这样的概念,我们这里一般是用‘集体主义’——”
叶知秋不知为什么笑了笑,“其实,用意相同,用‘团体意识’接受的人可能更多
一些,也就是说,多些统战意味,如同用‘人情’比‘无产阶级感情’接受的人更
多一些。调动人的积极性,自然是调动一切人的积极性,而不仅仅是学雷锋的先进
分子。我以为是不必改的。我们的一些同志,到现在还认为,运用心理学、社会学、
社会心理学和人类学等理论研究人类行为的规律,是资产阶级学科。实际上人总是
有行为的。资产阶级社会的人有行为,无产阶级社会的人也有行为。人总不能躺着
不动吧,实际上躺着不动也是一种行为。问题是你用什么立场、观点去研究它。您
看过《参考消息》上报道的日本丰田汽车厂吧我以为他们很会做人的工作。谁家
死了人,会送上一笔丧葬费;谁过生日,会收到礼物……
这就是心理学。当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资本家赚钱,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它
用于社会主义的目的呢“
倒好像那篇文章是叶知秋写的,她在说服他相信她的论点。
也或许她敏感到了郑子云的犹豫。
郑子云没有更多的“野心”——如果要用“野心”这个词儿的话。他已经六十
五岁,年轻时的许多抱负,到如今只剩下这一点:他希望在社会主义新历史到来的
时期,根据他多年在经济部门工作的成功和失败的实践,在企业管理问题上,提出
他认为切实可行的办法。它也许不完全正确,但哪怕有一部分可行,也会使他感到
欣慰。他开始把自己的想法、体会形诸笔墨。如何使思想政治工作更加适应新的历
史时期的要求,便是其中一篇。这第一篇出世,就是如此的不顺利。他要不要考虑
这意见呢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如果不修改呢可能全篇都不能发表。人总得有
小的、局部的妥协,不然就要失去全盘。那就连一部分也不可能为人们所了解,所
接受了。
郑子云没有回答。改或不改都还在斟酌之中。他不便同叶知秋说那么许多。
叶知秋的嗓音低落下来,似乎对郑子云的反应迟钝有些失望。
“还有一个情况,我得提醒您注意:报社里常常会来这一手,实在和作者意见
僵持不下的时候,也会答应您可以不改。等到见报时却面目全非,他们会推说值班
编辑不了解情况,在付印时做了临时处理。您必须把这一点先和他们挑明。再一个,
实在发不了,是不是可以直送中央一份。我以为这篇文章是很有创见的——”
“谢谢,再说吧。”郑子云匆匆地放下电话,心里有些不快。这个部里上上下
下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随便地和他说话,太没有界限了。
窗外,斜射的太阳晃得郑子云睁不开眼。他闭上眼睛,向椅背上靠去。
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吃力的事情,没有那种争执不下的扯皮会,也没有说
很多的话。但郑子云仍觉得疲倦。这疲倦不是体力上的,而是来自内心。
每每他从某一个侧面,或某一个细节看到自己仍然必须在利弊的权衡里挣扎一
番的时候,他都会产生这种沮丧的情绪。这沮丧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不愿为任
何人所知晓,包括夏竹筠在内。
好吧,还是妥协吧,退让吧。
这也许是他匆匆地扔下电话筒的另一个原因,好像要躲开叶知秋的责难:为什
么不把正确的意见坚持到底不,她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在她的内心深
处呢
九
陈咏明疲劳已极。耳朵里像塞了两个棉花球,铿锵的锣鼓声、人们的喧哗声、
爆竹的嘭嘭声,仿佛都离得很远,很远。
分到房子的各家各户,都要请陈咏明吃饺子,不吃谁的都不行。这怎么吃呢
陈咏明就是有二十个肚子也不行。不知谁出了个主意,每户出一个饺子,派一个代
表,在基建队那口大锅里煮好,请上陈咏明,大家一块吃。现在,基建队那I:1
大锅前头,热气蒸腾,煮饺子的人正你推我搡……陈咏明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但他
不能根据自己的好恶来干涉别人表示自己欢乐的方式。他必须站在那里,那也许会
使大家的笑声,得到几秒钟的延长。他应该为一切人的快乐,尽力去做。哪怕这努
力发出的温热,像炉灶里爆出来的火星那样的微小。
几天几夜几乎没有合过眼。仿佛这样,他就可以给那与死神搏斗的吕志民增加
一份力量。
最后在给排雨水管子上漆的时候,吕志民从脚手架上跌了下来。
谁这样说的“这孩子太大意了。”
不,陈咏明自己就是一个严正的法官。问题在他这里。他应该预计到人们在接
近成功时往往会出现的麻痹。一切出其不意、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幸,往往发生在最
后松一口气的时候。他是什么人,难道是和吕志民一样的毛头小伙子不成为什么
他没有做一次讲话,强调一下人们应该警惕和注意的问题在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
上度过的几小时,如同几年那样长。
每一个从手术室出来的穿白大褂的人,都会使他心惊肉跳。神经已变得那么脆
弱,每每郁丽文走过来,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他都拧过身子,不去望她,头也不
回地问她:“你告诉我,情况怎么样”
“很严重,肝破裂……”
“有希望吗”
“在努力……”
“好吧,干你的去吧。”
只是在确知吕志民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之后,他才无言地把他的头,靠在郁丽文
那柔弱的肩膀上。
旗帜.红色丝绸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陈咏明的眼中,却泛起薄薄的一层
泪水。原不应该有泪水的。那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是为刚刚度过危险期的吕志民;
也许是为得到这一点满足,便付出这许多快乐、感谢之情的慷慨的人们。
到底谁应该感谢谁呢一栋栋极其简陋的住房,便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小巢。太
寒伧了。就是这样一个小巢,他们也耐心地、梦寐以求地等待了许久。
陈咏明想起吕志民在病床上说过的谵语:“小宋,你先住,咱们哥们儿过得着。
这房子既分给了我,我说了就能算……不,不,你别跟我推让。厂长说了,还要接
着盖呢,早晚的事,早晚的事。”
我们有多少习惯于坐在窗明几净的高楼里,侈谈“阶级感情”
的人,要是他们昕了吕志民徘徊在地狱门前所发出的充满阶级情谊的谵语,看
见人们如何因得了这简陋的小屋而欣喜若狂,他们会作何感想呢也许他们什么也
不会想。
马克思在《雇用劳动和资本》一文里说过:“……总之,简单劳动力的生产费
用就是维持工人生存和延续工人后代的费用。这种维持生存和延续后代的费用的价
格就是工资。这样决定的工资就叫做最低工资。”
是啊,那说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现在,工人阶级变成了社会和生产资料的主人,
可为什么仍然处在这种只能维持和延续后代的经济地位上他们所创造的财富,完
全有可能把他们自己的物质生活改善得更好一些。有没有人能有勇气站出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