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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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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这些年,“对不起”这样的字眼,在人们的词汇里已经很难找到。也有哧
哧笑的,自然是笑他的笨拙。郑子云回头,正好和跑来捡球的吴宾打了个照面。吴
宾站住了,感到意外和突然地咧着嘴巴。他打量了一下陈咏明和郑子云的神态,立
刻猜到了郑子云大致的身份。
  郑子云笑着伸过手去:“你好,还认识吗”
  吴宾用那只沾着泥土、被汗水濡湿了的大手和郑子云紧紧相握:“当然认识。”
并且回过头去,朝球场上吹了一声口哨,那伙人立刻跑了过来。原来都是在“新风
饭店”吃饭时见过的。
  陈咏明奇怪:“你们认识”
  郑子云简单地说了个大概。然后对杨小东说:“正好,我要找你。”
  “找我”杨小东根本不明白他和郑子云之间有什么联系的必要。
  “对,找你。过些日子,部里准备开一个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我想请你参加,
谈谈你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体会。”
  陈咏明大笑:“你真找对人了。”
  杨小东诚惶诚恐:“您别开玩笑了。我连党员都不是,还谈什么做思想政治工
作。您还是找我们的车间主任吴国栋去吧。”
  “就是你们背地里骂的那个车间主任”
  吴宾说:“对,开会就得找那号主儿。部里召开第一批工业学大庆先进单位大
会的时候,他就参加了。还在首都体育馆作过报告,讲过学习体会。四菜一汤吃了,
高级宾馆住了,中央领导同志也接见了,厂里给他吹了个够。他一张嘴就是现成的,
还保险不会给您捅娄子。”
  郑子云对陈咏明说:“你昕听,这是批评你呢。”
  陈咏明也不相让:“不也是批评部里吗”
  杨小东说:“再说,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郑子云说:“就把你们那天在饭桌上说的事,再说一遍就行。
  吴国栋同志嘛,也请他参加。“他转向陈咏明,”采各家之长嘛。“
  郑子云说罢,便朝停着一排新汽车的停车场走去。杨小东一伙人不由得跟着他
向前走。郑子云对他们已不陌生,在“新风饭店”的邂逅,彼此留下的好感,超越
了地位、等级的界限。
  郑子云随手拉开第一辆汽车的车门,用手指头抹了一下司机的座位,车座上立
刻现出一条清晰的指痕。“密封性还不大好啊。
  耗油量多大“他问陈咏明。
  “一百公里耗油十五到十六公升。”
  “日本同样型号的车一百公里耗油量是十二到十三公升。”郑子云不是提出批
评,他只是信口比较一下。他知道,这不一定是陈咏明厂里的问题。一辆汽车,许
多部件的配套产品是由协作厂供应的,并非所有的部件都由本厂生产。现在各厂的
情况是长短不一,协作厂不一定都能按你的质量要求提供配件。

  郑子云这句话,引得陈咏明又一次升起那个欲望——成立一个联合汽车公司,
把所有的协作厂组织起来,大家在管理上取长补短,统一管理、组织生产,使散兵
游勇式的生产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竞争力。也许,我们会超过日本。为什么不能
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呢郑子云坐进驾驶室,问道:“谁要不怕死,就上来跟我兜一
圈。”
  陈咏明并不阻拦郑子云。他听说过,郑子云会开汽车,有时在偏远的山区,交
通警查得不太严的地方,还和司机轮换开车。
  吴宾跳了上去。他喜欢郑子云,觉得他通情达理、实实在在,大概不只坐在办
公室里划圈。吴宾心里,还有一丝自谴:他过去对部长们下的定义未免绝对了一点。
同时他想,万一老头不行,可以帮他一把。
  吴宾斜眼瞟着,郑子云那只穿着棕色袜子,千层底布鞋的脚,沉着地踏下去了。
启动了。“行!老头子还真有两下。”吴宾看着郑子云转动方向盘,倒车,拐弯,
驶出停车场,沿着工厂里的柏油马路兜圈子。
  “那个姓吕的小伙子怎么没见着”郑子云问吴宾。
  “盖房子的时候摔伤了,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呢。”
  郑子云显然受了震动,把车子停在路边。侧过头来,严肃地盯着吴宾的眼睛。
气氛显得紧张起来。
  “情况怎么样危险吗”
  “肝破裂。危险期已经过去了。”
  “会留下残疾吗”
  “医生说不会。”
  郑子云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为什么安全措施不够,还是安全教育
不够”
  “工程快完了,大概心里有点急。”
  郑子云说:“这种事总是有征候的。八成事先应该看出来,工程快完的时候,
每班班前讲话要特别强调安全,加强检查。”
  “厂长一直盯在医院里,到小吕脱离危险期才走开。”
  “这件事,群众有什么反应吗”郑子云这才把车子重新启动起来。
  吴宾警觉地看了郑子云一眼,有一会儿工夫没说话。郑子云立刻感到一种疏远
的气氛从吴宾那儿冒出来,并且在他们之中漫开来。他微笑了,他感到吴宾很爱护
他们的厂长。即使吴宾不说什么,郑子云也明白了群众对这件事的态度。
  “不一样。有幸灾乐祸的,这多半是几个带点官衔的人。一般群众都能谅解。”
吴宾还是照实说了。
  “这车,加速过程还是太长。”郑子云转了话题。
  直到亮起灯盏的时分,陈咏明才送郑子云回城。两个人都累了,谁也不再说什
么,车子里,气氛显得很沉闷。陈咏明随手打开了放在右手座位上的录音机,音乐
响起来了。
  郑子云随口说出:“肖邦的《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陈咏明也不回头,眼睛盯着黑黝黝的前方,悠悠地说:“念中学的时候,我拉
提琴拉得废寝忘食。我爱音乐,它是艺术王冠上的宝石,我也曾想过当物理学博士
……可是我却当了厂长。”接着,他轻轻地笑了笑,那种有点苦涩的回味的笑。
  郑子云默然。
  他的一生,也像闪电一般在记忆里迅速地闪过……不知怎么,想起了精卫填海
的故事。
  陈咏明忽然把车子打到马路边停下,打开车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地复苏
的气息,让人想到,树枝上,芽苞正在拱出表皮;青草正在冒出地面;小虫子从冬
眠的洞穴里伸出自己的触须……很快就会有雷声和雨点。
  陈咏明和郑子云走出汽车,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没有月亮,夜是漆黑的。
  陈咏明说:“冬天,星星好像离我们远一些,而夏天,星星就显得近得多,也
亮得多。有月亮的时候,就看不见星星,有星星的时候,就看不见月亮。”
  “你喜欢星星还是月亮呢”
  “月光下,即使穷凶极恶的东西也显得温柔了,而且还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
而星空却给人一种孤独感。你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你和那无垠的苍穹是相通的。”
  郑子云体味得到,人所害怕的不是受到伤害,而是受伤之后的荒凉孤寂之感。
他自己呢,有多少次也是这样仰望过寒冷而寂寞的星空啊。
  陈咏明的语气里,带着冷峻的固执:“有人要查我的账,说我胆子太大了,一
定是扣了应该上交的利润给工人盖房子、盖养鸡场、挖鱼塘。我没底儿的话,胆子
大得起来吗汽车厂过去的账乱透了,几任厂长,投有一个查过账。我一本本地查
了,三项基金根本就没有动用过。这个底儿,没有一任领导知道,连财务也不知道。
  现在,国家不是允许三项基金捆起来用吗退一步说,就算我用二百万元钱给
大家盖房子,算得了什么有些项目上下马一浪费就是几个亿,谁也不负经济责任。
要打官司就打吧,我不相信我打不过。就算我摊人了成本又怎么样,现在哪个厂不
这么干要查大家都查。如果不让这么办,国家就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我给国家
上交的利润一个不少,还超额了呢,能犯多大的法在现行体制下,采取一些‘变
通’办法,解决厂里的主要矛盾,有什么不可以呢“
  郑子云并不答腔。他知道,像陈咏明这样的人,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
理解和支持。为这样的人担心是多余的,对他能不能坚持下去,不应该怀疑。
  “您还记得我进厂之前,您和我的那次谈话吗”
  “记得,当然记得。”
  “当时厂子里的情况,您比我清楚。刚来头一个月,我收到几百封群众来信。
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呼吁厂领导给职工解决生活问题,百分之二十是其他问题。有关
生产方面的只有百分之十……
  这不能怪群众,生活问题不解决,他能有多少心思用在生产上谁能一扑心思
跟你走,你算老几你再有能耐生产也上不去。生产上不去,工人生活安排不好,
企业管理不好,我这个厂长要负责任的呀!“
  “群众来信你都看吗”郑子云插问。
  “当然看。因为你可以从这些信里看出群众在想什么。一个厂长,不知道自己
的工人想什么,怎么能管好工人,又怎么能管好自己的工厂呢”
  郑子云微微地怔了一下。这样认真对待群众来信的领导有多少呢虽然郑子云
并不一定赞成每位领导同志都这么做。领导嘛,就是领而导之。太具体的事,可由
经办同志去解决。但他又觉得陈咏明这样做,极其难能可贵。一个好厂长,那是没
有白天黑夜、没有上下班之说的。到班上,就像上了战场,除了生产上的种种问题
需要及时处理,几千名职工以及他们家属的吃、喝、拉、撒、睡全得管。哪有时间
读这些信呢除非不睡。这不要累坏人吗“工人的要求并不高,咱们国家的工人
是有觉悟的。我头一次召开职工代表大会的时候,在会上宣布了三个目标:一是生
产要上去;二是企业整顿要高标准地达到验收水平;三是生活上要为职工办十件好
事,低标准地还上‘四人帮’时欠下的账……职工们很高兴,又担心困难太大,完
成不了。他们对我说,‘只要把房子这一件事办成,其他九件也算办成了。这可不
是吹糖葫芦,房子的事,顶难了。’您听听,我们的工人多好,我能不受感动吗
我能不从这里头受到教育吗”
  郑子云觉得喉头发紧。有些人,干社会主义的本事不大,整人的本事可是大得
很。他要是养着、歇着也好。不,他不干,也不让别人干。他们心里,还有没有共
产主义理想了呢陈咏明接着自管自地说下去:“说我笼络人心,叫我福利厂长,
我觉得很光荣。说这种话的人真是蠢到了极点。谁要想把生产搞上去,不抓生活是
做梦。我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生产。部里批评我只抓生活不抓生产。为什么
我月月、季季超产就是因为抓了生活,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你说我抓生活不好,
可是别的厂还来学习。说明厂长们已经注意到了生产和生活的辩证关系。
  “说我撤消大庆办、政工组,是路线性错误。全国三十六万个企业,各行各业
千差万别,都按大庆一个模子去搞,然后按大庆那六条验收,那么我的厂子生产上
不去,工人没饭吃谁管!”陈咏明把手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地向脚下丢去,烟头上的
火星,在漆黑的夜色里飞溅开去。他一收方才那种愤然的情绪,对郑子云说:“净
听我在这儿发牢骚了,你一定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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