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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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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
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
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
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
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我想过来又想过去,怎么想都觉得妈这三句话,可能把她想说的全都包
容进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把人生完全了然的平静和从容,倒让我感到分外地
痛楚。我那费尽心机压在心里的悲情,一下就冲破了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提防,汹涌
泛滥、无可拦挡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再怎么努力也维持不住为表示前途光明、信
心有加、心情宽松而设置的笑容,只好趴在她的膝上大哭起来。
  一向爱掉泪的妈,这时却一滴泪也没有,静默地任我大放悲声。倒是她反过来
安慰我:“没事,没事!”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
强起来。她的刚强和我的刚强一样,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伤痛至极,可她这要走的人,反倒能捂住那痛而至裂的
心。这要使多大的劲儿?我都没有这力气了,妈有,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光了的妈还
有。
  祝大夫曾说:“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我想他也许错了,到了这种节
骨眼上,妈还能拚却全力地护着我,而且如此的绵韧、深阔。
  但是,妈,您错了。时间长也好不了啦,您其实已经把我带走。

  也曾闪念,要不要叫唐棣回来。
  这两年,妈常做安排后事之举,好像她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她在给唐棣的信中写道:“……通过电话以后,我的思绪
万千,我真高兴!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感激你对姥姥的关心、体贴。为了让姥
姥高兴,不惜辛苦劳动挣钱给我打电话,每次电话费要花很多钱。我真感激你,长
大了,有了学习的好成绩,也没忘记年迈的姥姥,还约我和你妈同去美国,你带我
们去玩玩。难得你有闲的机会。谢谢你——我的好孙孙,明年在你毕业时,你妈一
定去(现在正联系机票呢)参加你的毕业大礼。你妈全权代表我祝贺!”
  “我去你那里,只是为了看你,不是为了玩。我已是年迈的人,这样的机会很
少,也只有一次。所以得周密考虑。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
所以我特别珍惜它,留着这个机会,不用。使我精神永远有寄托、有个盼望。所以
先留着它。
  “如果明年匆匆地去了,时间又不长,仅是一个月,花那么多路费也太浪费了,
所以我决定明年先不去,等你考上研究院,或者工作和结婚,那时我再去。住个一
年半载的回北京。我不能在你那里久住,你刚工作,必须奋斗使自己能站住脚。我
哪能累着你呢。你妈妈工作有了成绩,我只好累着她,她是我的女儿。在北京度我
的有生之年。可能的话,你两三个月给我打次电话,我就满足了。我估计二年之内
去看你吧。但取得你(这里是否有漏字?——笔者)的同意,我自己就可以去,你
妈认识一个空中小姐,我还不糊涂,最近身体比前些日好多了,你放心吧,活两三
年没问题……”

  妈去世前,我从不知道她给唐棣写过这封信。
  尽管妈非常想念唐棣,但她知道条件尚未成熟,也从未表示过去看唐棣的愿望。
  我们后来安排妈到美国去,完全不是这封信的影响,而是时机使然。一个偶然
的、也是特定情况下的机会,使我能在美国停留一年,这是妈探望唐棣最好的时机。
唐棣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顶门立户的经验。我不也是这几年才知道照顾妈的
吗?而且还常常顾此失彼,完全谈不上体贴入微。如果把妈交给她一个人,是有一
定困难的,只有在我的陪同下,妈才有可能去看望她。
  现在,当我读这些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果然是在写这封信之后的两年去看望唐棣;
  她果然在美国住了五个月,正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我本来打算让
她在美国多住些日子,从一九八九年八月开始就请先生帮她申请护照、办理出国手
续, 这些手续一办就是半年,到一九九0年二月,妈才如愿以偿。这个速度堪称世
界之最,要不然妈还可以在美国多呆半年,那就真能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
  她果然只看望了唐棣一次,果然成了她“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
了”。她没有等到一九九二年我再带她去看唐棣就走了。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去美国
探望唐棣的时候,只能带着她的一块骨灰了。当我取道法兰克福飞越大西洋,纽约
已遥遥在望的时候,我默默地对她说:“妈,您就要再见到唐棣了。”可是她已然
不能再用她的欢声笑语来回应我的激动;
  她果然在这封信之后又活了两年多,应了她“再活两三年没问题”的话;……
  她也曾两次嘱咐我:“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别叫唐棣回来。”不过那时候
她还没有显出病态。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我们从美国回来不久,秋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的
样子。我站在她的房间里。她穿着一件前开口的宝蓝色的小毛衣站在电视机前,一
边摆弄着柜子上的什么,一边对我说着这句话。妈常穿那件毛衣,因为合身,不像
别的毛衣穿上去总是显得臃肿。
  就在这封信封里她还写道:“……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
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
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所以妈在住进医院之后,从未主动提过唐棣。
  我想,她不提,是怕提起来更加心痛;
  她不提,是为了唐棣的前程;
  她不提,是为了安定我的心。因为她一提就等于“提醒”我,这一回她可能就
活不成,否则为什么叫唐棣回来,那不是要和唐棣诀别又是什么,这一来可不就捅
破了她和我都在极力掩饰的凄惶;
  她不提,是怕我为难,她默默忍受着,这,也许、可不就是、真的,死别。
  可是她不提不等于我不想。我真的为了难!
  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想见唐棣一面。
  我想把唐棣给妈叫回来,可又怕吓看她,那不等于告诉她,形势险恶,凶多吉
少。否则为什么惊动唐棣,这会不会给妈造成压力?而任何思想负担都可能削弱她
闯过这一关的力量和勇气。今天也许还活着,我还能天天看见她。
  我要是不把唐棣叫回来,万一大事不好,我一定会为此而追悔无穷。尽管这是
妈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愿望。
  唉,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之计。……
  当我后来看到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妈写给唐棣的这封信的时候,方知妈在
活着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们如今的悔恨,并早早为我们如今的悔恨开脱了我们的责任
—— 


第五章 
 
  “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
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我尽量甩开这些忧虑,寄希望于我的直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妈的手术一
定成功。
  手术确实成功了,可妈还是带着没和唐棣见上最后一面的遗憾去了。
  我对妈确实太残忍了。
  我何曾孝顺过她?!
  唐棣倒是常来电话询问妈的情况。
  唐棣才是妈的一剂灵丹妙药, 就像她在一九九0年十月一号给唐棣的信里说的
那样,“听了你的电话后,像吃了灵丹妙药,心里多么愉快。多大的安慰呀……书
包,我是多么爱你,有了你姥姥才活得有劲,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我这时变得非常唯精神力论。几乎每天都对妈说唐棣有来电话,殷勤地、真真
假假地报道着有关唐棣的消息,为的是让她知道我们对她的眷恋,她也就会更加眷
恋这个世界,这不都能增加她和死亡斗争的勇气?
  每每我向她转述唐棣的电话时,她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来,那不仅是深感安慰
的表现,还包含着别人无法攀比的满足——她不再像从前一个人拉扯我苦斗那样哭
天不灵、叫地不应。在她生病的晚年,两个那么有出息的女儿在为她牵肠挂肚。
  这两年她常说:“我这个小老太太,怎么生了两个这样的女儿?”
  言语里满是苦尽甘来的况味。还有对自己居然创造了这样两个人的自得。
  她所谓的“这样”的女儿,就是她常对胡容说的“她们都很争气,我再受多少
苦也是值得的”女儿。
  当然也有一些迷惑。自己那样一个忍气吞声的人,怎么生了两个这样不肯忍气
吞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
  她把唐棣也算做她的女儿了,她是完全有权力这样说的。

  我告诉她,唐棣找到了新的工作,这家公司在中国开有工厂,她可以借工作之
便经常回来看看。
  妈满意地说:“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愿望实现了。”
  “唐棣说她年底回来,您手术完了再把身体调养好,等她回来,她要带您吃遍
北京的好馆子。”
  她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我对妈说的这些话,妈都如数家珍地对她重复过。
  我又尽量找些讨妈喜欢的话题。
  “妈,瞧您生病也会拣时候。秋天正好做手术,天也凉了,不容易感染,躺在
病床上也比较舒服;我才五十四岁而不是六十四岁,完全有能力来支撑这场手术;
我手头上的稿子也全清了,无牵无扯,正好全力以赴;赶巧宋凡同志能帮上这个忙,
不然谁知道要等多久才能住进医院;您每次病好出院都能住进一个新家……”
  或是谈妈的宠物:“您的猫可真行,那天它吃食的时候脑袋一甩一甩的,我想,
它在干什么呢?仔细一瞧,它在吐馒头丁呢。原来它把馒头上的鱼和肝嘬完后就把
馒头吐了。”这时,妈脸上就会漾出些许的笑意。
  或是谈我们未来的日子,“咱们新家的地理位置相当好,离前门、西单都很近。
比西坝河热闹多了……”
  “楼下有街心花园吗?”妈很关心这个,因为她每天得到街心花园去散步。
  “有个小花园。不过我还给您个任务,每天让小阿姨陪您到前门法国面包房去
给我买个小面包,不多买,就买一个。这样您就每天都得去一趟。既锻炼了身体,
也等于上街看看热闹。咱们家到那个面包房还不到一站地,按您过去的运动量,走
一趟没问题。”我得说是给我买面包,我要说给她买,她就没有那个积极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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