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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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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睡了几十分钟,又突然醒了。然后就睡不安稳了。虽然有小阿姨陪妈睡在
客厅里,我还是不断起身到客厅里看望她,见她安详地睡着,便有了很实在的安慰。
  当然,大功告成的兴奋也使我无法入睡,我长久地注视着她,就像欣赏自己的
一个的杰作。我怎能知道,那其实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败笔,而妈就要离我而去?

  十月二十二号,星期二。
  很早起身,说是给大家做早饭,其实真是为妈。
  煎蛋和“培根”。国产的“培根”质量不太好,只能拣最好的几块给妈,余下
的是先生和我、小阿姨平分秋色。
  妈的手又不大好使了。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从她筷子里掉下来,妈像犯了
过错,轻轻地“哎呀”了一声。
  我说:“没事。”
  她懊恼的也许是那块煎的不错的“培根”,更懊恼的也许是我为她的劳作让她
白白地掉在了地下。
  这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我现在仍然能清楚地记起,我想它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在
我心里留下了痕迹。
  对,我懊丧那么好的一块“培根”妈没有吃到嘴里去。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
就那么容易得到?要以为那仅仅是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就错了。
  还有,妈那像是犯了过错的神态让我为之心痛。妈,您就是把什么都毁了,谁
也不能说个什么。这个家能有今天,难道不是您的功劳?
  后来妈要上厕所,我有意要她锻炼自己从马桶上站起,没有去扶她,也不让小
阿姨去扶。
  她先是抓马桶旁的放物架,企图靠着臂力把自己拉起来。我把放物架拿开了,
迫使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可她就是不肯自己站起来。
  我那时真是钻了牛犄角,认为站得起来、站不起,对她脑萎缩的病情发展至关
重要。如果从这样小的事情上就倒退下去,以后的倒退就更快了。
  为了让她自己站起来,实在用尽了心机。
  我先是假装要把她抱起来,然后又装作力不胜任、歪歪扭扭像要摔倒的样子,
嘴里还发出一惊一乍的惊叫,心想,妈那么爱我、疼我,见我摔倒还不着急?这一
急说不定就站起来了。
  可是不行。
  我又推高发动的档次,打出唐棣这张王牌:“唐棣年底就回来了,她不是说要
带您去吃遍北京的好馆子吗,您自己要是站不起来,她怎么带您出去呢?”
  还是没用。
  深知她盼望着一九九二年我带到她美国去和唐棣团聚,又说:您也知道,飞机
上的厕所很小,根本进不去两个人。您又爱上厕所,要是您自己站不起来,我又进
不去怎么办呢?
  这样说也没用。又知道妈极爱脸面,在先生面前更是十分拘谨。便故意打开厕
所的门,明知先生不过在卧室呆着,却做出他就在厕所外面的样子,说:“你看,
妈就是不肯站起来。”
  妈着急地说:“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就是这样,她还是站不起来。

  后来我发现,她起立时脚后跟不着地,全身重量只靠脚尖支撑,腿上肌肉根本
不做伸屈之举。既然不做伸屈之举,自然就不能出劲,不能出劲怎么能自己站起?
  我立刻蹲在地上,把她的脚后跟按在地上,又用自己的两只脚顶住她的两个脚
尖,免得她的脚尖向前滑动。以为这就可以让她脚掌着地。但她还是全身前倾,把
全身重量放在脚尖上。而且我一松手,她的脚后跟又抬起来了,这样反覆多次,靠
她自己始终站不起来。
  现在回想,这可能又是我的错。
  她术后第一次坐马桶的时候,突然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我不行了。”
我吓得以为出了什么事,奔进厕所一看,原来她上身前倾。两脚悬空,自然有一种
要摔向前去的不安全感,难怪她要恐怖地呼叫。
  那时我要是善于引导,将她整个身体前移,使她两脚着地,并告诉她坐的时候
重心应该稍稍往后,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以后的问题可能都不会有了。
  我却不体谅她大病初了,在正常生活前必需有个恢复过程,反而觉得她的小题
大作让人受惊,根本不研究她为什么害怕,就气哼哼、矫枉过正地把她的身体往后
一挪。她倒是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了,可是两只脚离地面更远了,如果不懂得起身时
重心应该前移,使两个脚掌着地,再想从马桶上站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对于一个本来就脑萎缩、又经过脑手术的老人来说,手术后的一切活动等于从
头学起,第一次接受的是什么、就永远认定那个办法了。以后,没有我的帮助,她
自己再也不能从马桶上站起来了。
  人生实在脆弱,不知何时何地何等的小事,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大错。
  也许她的敏感、她对这个手术的一知半解也害了她。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受
了伤害的暗示。她认为既然是脑手术,自然会影响大脑的功能。
  大脑的功能既然受到伤害,手脚自然应该不灵。

  这时她又叫小阿姨扶她起来,我因为急着到装修公司去,就嘱咐小阿姨别扶妈,
还是让妈自己站起来。
  在装修公司忙了一天,回家时一进胡同,恰好看见妈和小阿姨从农贸市场回来。
小阿姨没有搀扶她,而是离她几步远地跟在身后。她连手杖也没拿,自己稳稳当当
地走着。这时她看见了我,就在大门口停下,等我走近。
  我搀扶着她走上台阶,她的脚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我想,好险,幸好我扶着
她,就回头对小阿姨说:“走路的时候你可以不扶她,但要紧跟在她的身边,万一
她走不稳,你得保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台阶的时候可得用劲搀扶着她,不然会
出事的。”
  妈还买了半斤五香花生米,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街、最后一次买东西了。
不过半斤五香花生米。晚上我问小阿姨,妈是不是自己站起来的。我是多么想要听
到这样的消息,那会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小阿姨说不是。还是她扶妈起来的。
  我感到无奈而又失望。
  她说,妈还对她说:“你干嘛不帮助我?我请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的,你怎么
不听我的净听你阿姨的呢?你别听你阿姨的。”
  妈不但过于敏感,且取向颇为极端。
  她之所以这样讲,一定是又为自己制造了一份寄人篱下的苦情。诸如,因为她
是靠我生活,自然在这个家里说话不算数;自然指挥不动小阿姨:保姆自然势力、
谁给她工资她就听谁的……等等。
  妈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了。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倒没什么,让我不忍的是她
会从自己制造的这份苦情里,受到莫须有的折磨。
  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我还是不断到客厅里去看她。她似睡非睡地躺着,猫
咪亲呢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它把头枕在妈的肩头,鼻子拧在妈的左颊下面。我在沙
发前蹲下,也把头靠在妈的脸颊上,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妈没有说话,一直半合着
眼睛。
  那就是我们少有的天伦之乐。我当时想,妈的病好了,我们还能这样幸福地生
活几年。
  为了不影响她的休息,我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十月二十三,星期三。
  一早我就起床了,把头天晚上泡过的黄豆放在“菲利普”食物打磨机里粉碎,
给妈磨豆浆喝。此物早已买来多时,这是第一次使用。
  然后我又让小阿姨去买油饼。
  妈吃的不多。她的食欲反倒没有在医院时好了。
  服侍妈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臀部有一圈出血性紫癍,根据部位推测,显
然是昨天我让她练习自己从马桶上起立未成,在马桶上久坐而致。
  当时我倒是想了一想,即便坐的时间长了一点,怎么就能坐出如此严重的一圈
瘀血呢?但我很快就否定了可能有问题的取向,心里想的总是妈手术后百病全无。
要是我能往坏处想一想,肯定早就会发现问题的严重。
  也因为我们家的人,身上常常出莫明的出血性紫癍,过几天就会自行消失。妈
也如此。我也就大意了。
  但这一次发展到后来,轻轻一碰就是一片。所以星期三的发现,已是非常危险
的信号。
  从这一圈紫癍的发现到妈过世,不过就是五天时间。
  如果说妈去世前有什么征兆,这就是最明显的征兆了。
  回忆妈这一场劫难的前前后后,我甚至比医护人员还能及时发现妈各种不正常
的体症,只是我既没有医学常识,不了解这些不正常体症的严重后果,又没有及时
的求救于医生,就是求救于医生,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采取应有的措施,我更
没有坚持将这些不正常体症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妈是白白地生养我了,她苦
打苦熬地把我拉扯大,哪想到她的命恰恰是误在我的手里。我蹲在马桶一旁,等着
帮妈从马桶上站起。这时,妈伸出手来,一下、一下,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头顶,突
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立刻感到那声音里颤绕着非常陌生的一种情韵。丢失了我几十年里听惯的、
她也讲了一辈子的那个声韵。心里涌起一阵模糊的忧伤。
  现在才悟到,那声音里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无奈和苍凉,以及欲言还休的惜别和
伤感。
  那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现在我的耳朵里已能清楚地回响起深藏在那句话后面
的万千心绪,和没有说出的一半:“……可是我不行了。”
  她也许曾经想要把后面的一半说完,可她还是不说了,咽回去了。
  她的手虽然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顶,却又轻得似乎没有挨着我的头发。
  虽然没有挨着我的头发,我却能感到自她心里尽流着的、而又流不尽的爱,绵
软而又厚重地覆盖着我。
  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像是重又回到她襁褓中的婴儿,安适地躺在她的怀里。
  虽然她老了,再也抱不动我,甚至搂不住这么大的一个我了。可是,只要,不
论我遇到什么危难,她仍然会用她肌肉已经干瘪的双臂,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虽然她的左肩已经歪斜得让她难以稳定的站立,她还会用她老迈的身躯为我抵
挡一切,那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为我这样做的。
  我一生爱恋不少,也曾被男人相拥于怀,可我从不曾有过如母亲爱抚时的感动
……也不曾有如母亲的爱抚,即使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也不会觉得多余……
  从她手掌里流出的爱,我知道她已原谅了我。不论我怎样让她伤心;怎样让她
跟着我受穷多年;怎样让她跟着我吃尽各种挂落……她都原谅了。
  可是上帝不肯原谅我,为了惩罚我,他还是把妈带走了。

  就在那一天,我对先生说,我要给妈找一个心理医生,来解决她的思想障碍问
题。我觉得她手术后躺着坐不起,坐着站不起是思想障碍的问题。
  但那时最要紧的是忙着找关系,以便请到最好的医生为她做放疗,心理医生的
事还没来得及落实,她就走了。如果这个问题早解决一些,妈的体力一定不会消耗
那么大,这又是我的过错。
  下午,妈和小阿姨一起包了饺子。小阿姨告诉我,妈还擀了几个饺子皮。后来
妈就说累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吃到妈包的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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