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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您自己摸摸。”
我牵着妈的手指,向她的头上挪去,她翘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
指捏了捏自己的头发,相信她的头发果然有五分长了。
那一天先生家里刚来暖气,所以洗澡间里还是很冷,我把水温调得比较高,并
且一直把水龙头对着妈冲,冲着,冲着,妈像想起什么,大有异意地“嗯”了一声,
把水龙头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觉出洗澡间不够暖和怕我着凉,想让我也冲冲热水、
着点热气。
自七月底以来,妈很少这样做了,这倒不是说她不爱我了,而是她的魂魄那时
似乎就已远去。
我把水龙头给妈推了回去,说:“妈,您冲。”她也就没再坚持。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妈在世间对我的最后一次舐犊深情了。
我发现她的手很凉,就尽量用热水冲她的全身。其实星期二给她洗澡的时候,
我就发现她的手凉了,不像从前,就是到了冬天她的手脚也比我的暖和。我还以为
是暖气不热的缘故,现在当然明白,这都是人之将去前的征兆。我一面给她擦洗,
一面和她聊天。“您‘谵妄’的时候为什么老叫奶奶?”
妈说:“因为奶奶对我最好。”
“您不说是二姑对您最好吗?”
“还是奶奶好。”
我对妈“谵妄”时老叫奶奶心中颇怀妒意。心想,奶奶有我这么爱您、这么离
不开您吗?奶奶给过您什么?难道有我给您的多吗?
其实,那是人在意识丧失、或是生命处于最危急境况下的一种回归母体的本能。
生命最后的依靠其实是母亲的子宫。
而且,不论我如何爱她,永远也无法与情爱的摄人魂魄,或母爱的绝对奉献相
比拟、相抗衡,妈自小丧母,只能将奶奶的爱当做母爱的代偿。可是就连这种代偿
性的母爱,她也没能得到多少。
虽然这样想前想后,但每每想起妈叫奶奶的情景,我还是会谴责自己远远赶不
上一个乡下的穷老太太。
我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其实也是一种反省,妈叫奶奶不叫我,难道不是
对我无言的批评吗?要是她很满意我对她的照料,就不会想奶奶了。
给她擦洗完后背就该擦洗腿和脚了, 我发现她的脚腕周围有些水肿。 便问:
“腿怎么有些肿?”
“这是昨天累的。”妈像叙述着一个既和她、也和我无关的不尽情理的故事。
虽然只有一个“累”字,可不就是对我最有力的控诉。
同时也明白了妈是永远不会了解我宁背不孝之罪,也要她树立起活下去的信念
的苦心了。更不会了解我对她的这份苦爱。
我颓丧地蹲在妈的脚前,仿佛是站在一个哪边都不能依靠的剪刀口中间,深感
自己无力而孤单。
妈脚腕周围的水肿也许正是整个机体败坏的表现,可我这时又不强调科学了,
而是用毫无科学根据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说法排除了我的多虑。
该洗下身了。这时我恰好站在她的身后,我的两双手从她的后肩头骨插进她的
胳肢窝,只轻轻一托,她没有一点困难就站起来了。
我的眼前简直就是一亮。我一下就明白了,过去我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抱她起身,
这恐怕是她只能、便也只会用脚尖着地,不会用脚后根着地、腿部使不上劲的原因
之一。
这更说明妈站不起来,不是指挥四肢的脑神经受了损伤,就像我说的那样,是
她的精神障碍以及我的训练不当所致。
妈不但松了一口气,更是难得地喜形于色。主动地让我一连地扶着她练习了好
几遍。
给她洗完澡并穿好衣服之后,我对她说:“等着,等我穿好衣服送您出去。”
她说:“不用,我自己走。”
我在门缝里看着她出了洗澡间后墙都不扶,挺着背,不算挺得很直,但也算挺
着往客厅走去。
等我洗完澡到客厅去看她的时候,她又变得有点怪。她提醒我说:“我的钱在
裤兜里装着,你们洗裤子的时候别洗了。”
我说:“妈,您没换裤子,再说钱也没在裤兜里装着。”见她这么固执地认为
钱在裤兜里装着、而且认定会被我们洗掉的样子,就拉着她的手走到客厅的橱前,
拉开橱柜上的抽屉,给她看了看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块钱,“妈,您瞧,钱不是在这
吗?”
她好像看见那张钱似的应了一声,可是她的视线根本没落在抽屉里,而是视而
不见、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虚空。
见她这般模样,我又拿起那张钱放在她手里,让她摸了一摸,“妈,您看。”
她又应了一声,可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我心里飘过一阵疑惑,却没想到是不是有些不祥。
回家以后,她像在医院“谵妄”时一样,老是要钱。她说:“给我点钱,我手
里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行。”
我想妈短时期内不会独自出门,也不可能料理家务。象征性地拿了五十块钱给
她放在客厅那个橱柜的抽屉里。
可能妈这辈子让穷吓怕了,手里没有几个钱总觉得心虚。没着没落。
这种没魂的样子一会儿就过去了,妈又恢复了正常。
我吩咐小阿姨熬红小豆、莲子、山药粥的时候,妈说:“把瑞芳给的红枣放上
一些。”我忙抓了几把枣洗了洗放进锅里。
妈又说:“多放点糖。”我又嘱咐了小阿姨多放一些糖。
熬粥的时候,我守着妈坐下了。这时,我又说了一句老想说、却因为难得兑现
所以就难得出口的话:“过去老也没能抽时间陪您坐一会儿,现在终于可以陪您坐
着聊聊天了。”自从妈生病以来,我做了至少半年不写东西的准备,以便更好地照
料妈。
但是星期二给妈洗澡的时候,我冻感冒了。我怕传染给妈,好几天没敢多和她
接近,直到我大于正常用量的几倍服药,星期日才见好转。幸亏星期日我的感冒好
了,这才可以和妈在一起呆一会儿。否则连最后的这个相聚也不会有了。
我没有对妈说起我的感冒,怕她为我着急。可是我又怕妈以为我不关心她、冷
落她,把她撂在一边不管。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想不到人生还有这么多时候,连这
样琐碎的事也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地难以两全。
可是妈知道我的用心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妈恰恰就以为我是冷落
她。那么她离开人世时,心境该是如何的凄婉。
妈说:“我也不会说什么。”说不说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终于天良发现,
想到了妈对与我相聚的企盼,终于和她偎依地坐在了一起。
我嗑着孜然瓜子,是妈出院第二天,我到稻香村去买她爱吃的芝麻南糖时一并
买的。
妈去世以后,我再也不吃瓜子了。一见瓜子,就会想起那一个最后的夜晚。
她咬了一口芝麻南糖,说:“过去的芝麻糖片比这个薄多了。”
现而今,又有什么不是“俱往矣”的呢?
但我还是感到鼓舞,她连这样小的事情都记得,不正说明她的情况不错又是什
么?因此我还跟她斗趣地说;“妈还挺内行。”
糖块又厚又硬,咬起来比较困难,妈只吃了一块就不吃了,我当时以为她可能
是怕硌坏了她的假牙。其实妈那时哪还有心气吃糖?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给她剥
了一些糖炒栗子她也没吃,全给了小阿姨了?记得我还埋怨过妈:“妈,我好不容
易剥的,您怎么给她吃?她要吃可以自己剥嘛。”
妈轻轻地责怪着我:“你不应该那样给我夹菜,让老孙多下不了台。”想不到
这也是妈对我的最后一次责怪了。
我说:“那怎么了?不那么夹您就吃不上菜了。咱们吃的又不是他的饭,咱们
吃的是自己的饭。”
强调这点和用行动证明这点非常重要,妈对嗟来之食有难以忘怀的痛楚,和难
以化解的羞辱之感。就是这样,妈还不往饱里吃呢。对她来说,这到底不是自家的
餐桌。
妈又说:“老孙这次表现不错。不怎么馋,吃菜也不挑。”
唉,他要是不挑食,我也就不会那样给妈夹菜了。
我倒不是和他争食,我是怕先生这种不必谦让的、自家人的亲情,让多愁善感
的妈生出寄人篱下的伤感。我倒好说,妈到底是住在先生的家里,就是多些客气,
也不会多余。
看来妈对借住先生家,以及先生此次的接待是满意的。对于她的满意,我自然
应该扩而大之。难道我不是这个仍然肩负着各方历史关系的家庭、转承启合的轴承
吗?便立刻请先生到客厅里来坐。当着妈的面,为建设我们这个家园,我又做了一
次笨拙的努力。“妈说你这次表现不错。”
妈白了我一眼,这就是她今世对我的最后一次无言的训斥了。宽宏大度的妈,
定是觉出我这句话的不堪入耳之处了。
先生曾经身居高位,有时肚里能撑船。毕竟惑于情爱,凑巧也能让我三分。他
没有计较我的不敬,也抓了一把瓜子嗑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闲话。
我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是每个围坐在一起的家庭都会说的那些
话。
第十一章
这时我不知怎么一回头,看见猫咪就蹲在我背后、也就是妈对面的沙发上,一
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时辰的情景,我都觉得它那时恐
怕就知道妈的最后时刻已到。否则它为什么那样忧伤而绝诀地注视着妈?不是说猫
有第六感觉吗?它为什么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一定会预先警告我吧?
我走过去把它抱来放在妈的膝上。我说:“妈,您看猫对您那么好,您也不理
人家了。”
我的意思是,除了妈出院那天我把它从老家带过来的时候,妈显出过兴奋之外,
以后她好像再没有关注过它。
从它出生一个月后来到我们家、到妈去世,整整九年,每日三餐都由妈亲手调
制。晚上睡觉之前,妈要亲自为它铺好被褥、给它盖好,对于我们的代劳,妈是很
不放心的。就是它白天打盹,妈也不允许我大声说笑,以免影响它的休息。妈不断
检查冰箱里鱼和猪肝的储量,随时敦促我进行足够的补充。不论有了什么好吃的,
她总是悄悄地留些给它。一向为我节俭的妈,有一次甚至让我到外汇商店给它买一
个进口的猫食罐头尝尝。但是被我拒绝了,我担心它从此就不再吃中国饭,那样的
消费如何承担得了?我很后悔当时没答应妈的要求,虽然我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地
按照妈的要求去做,妈也享受不到那份爱猫之乐了。
我不是没有觉查到妈对猫咪的忽略,但我那时还没有这个悟性。妈不是不再宠
爱她的猫咪,妈是气数已尽、无能为力了。妈没有解释自己对猫咪的忽略,她只是
移动起每个细胞似乎都有千斤重的胳膊,却在落下时化为无声的轻柔,就像星期三
早上摩挲我的头顶那样,轻轻地摩挲着它。
妈不摩挲我和它,又能摩挲谁呢?
妈一面摩挲着猫一面说:“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是活着对你们更好。”
“那当然。”我热烈而急切地证实着她的这个结论。希望她能最迅速、最确凿
地听到我的反应,来不及对我的热望做更多的描绘。好像我的反应越快就能帮妈一
把,就能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