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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掌柜鼓励说:“对着哩对着哩就这样舔法儿,一回生二回熟喀!”
黑娃舔完碗壁,虽不及黄掌柜舔得净,总是舔出了个大致干净的效果,碗上还留着一绺一道残痕,像是没扫干净的地面。黑娃觉得腹腔里开始翻搅,有点恶心,想到只剩下一个碗底儿,便低下头伸长舌头去舔,舌头触及到碗底儿已经冰凉的残汤,即告第一次舔碗成功。
黄掌柜双手一拍说:“好!舔得还好!”
黑娃从碗底仰起头来,呜哇一声从喉腔里暴发出来,连忙放下刚刚舔过的碗,三两步抢到台阶上,嘴里便喷发出一股浊流,肚腹里翻江倒海似地扭结翻搅,连续喷浅出一股又一股浊流,刚刚吃进肚里的麻食全部呕吐出来,在院庭的湿地上滑动蠕流。黑娃停止呕吐心腹平静之后,用手掌抹擦了噎出的眼泪,没有说话。他想,这下黄掌柜亲眼看见了,他的舌头是不能适应舔碗的良好习性的,这下再不会强逼他接受舔碗的习性了。不料,黄掌柜对他的呕吐无动于衷,更不惊奇,缓缓地从地包天嘴唇里拔出石头烟嘴儿,平淡无奇地说:“吐不要紧,再舔几回就习惯了,习惯了自然也就不吐了。”
连着两三天,早饭和午饭,黑娃默不做声地吃饭,默不做声地舔碗,舔着舔着就呕吐起来,头一天尚可舔到碗底,一天比一天一顿比一顿舔的面积更小,就吐,直到最近一次舌头刚挨着碗沿儿,腹腔里便猛烈一震,把吃下的饭馍反弹出来。黑娃想,舔碗不仅没有进步,反而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一次对自己修炼这个良好习性产生了动摇,求饶似地对黄掌柜说:“我怕是学不会舔碗了。”
黄掌柜毫不动摇继续鼓励他说,“能学会。我能学会你也就能学会,人都能学会,因为人的舌头都是肉长的。”
黑娃说:“我一舔就吐,舌头一挨着碗沿就恶心……”
黄掌柜说:“吐到不吐得有个过程,这跟修炼功夫一样。我娃他妈刚过门时也不会舔碗,也是一舔就吐,舔了半年吐了半年,后来就不吐了,而今舔得比我还老到。”
黑娃心里猛地一沉,要是舔半年碗吐半年饭,自己还能活不能活?
四
吃了舔舔了吐的日子强撑硬挣着又过了半月,黑娃的身体彻底垮下来。吐了以后他就重新吃个豌豆面馍,吃馍无需再舔碗,自然不会再吐。这种豌豆面馍不单爱生屁,石头一样硬的茬口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三顿嚼食的结果是口腔糜烂,坚硬的馍茬子蹭得口腔内皮脱落出血溃烂,连舌头都被感染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小脓泡儿,他无法进食了。他空着肚子扛着工具到了地头,已经强烈的日光晒得头脑发昏,眼睛一阵阵发黑,浑身酸软无力心慌气短,满脸虚汗涌流不止,强撑到吃午饭时收工回家,他没有去吃饭,径直走进牛圈撂下工具躺到炕上一动不动。
黄掌柜走进牛圈来叫他吃饭,见状哈哈大笑:“撑不住了哇?哈呀这是一道关,撑过这道难关就没事了。走!吃饭去,越吐越吃越吐越舔,人就把自己的坏毛病改掉了,就把好习性养成咧!”
黑娃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掌柜的你快吃饭吧!我嘴里生疮了吃不成饭。”
黄掌柜说:“把饭晾凉就能吃。”
黑娃又重新提出最初的打算:“黄掌柜你甭让我舔碗,我情愿年底少开二斗。工钱粮,全当我不舔碗糟践的粮食……”
“不不不不不!”黄掌柜说,“我跟你想的正好相反,只要你舔碗,我不光不扣你二斗,年底给你再加上二斗。你这下明白我的好心了吧?”
外加二斗粮食的奖赏已不能使黑娃动心,而是担忧这种日子难以为继,终于再次说出自己只好离去的打算,态度坚决而话语却很委婉:“黄掌柜你是个好主家。你让我舔碗也是为我好。我试着舔了学不会这好习惯,我硬撑了一月时光还是学不会。我而今弄成这病恹恹的式子给你干不动活儿,我白吃饭不干活儿咋能成?”
黄掌柜说:“抗两天没啥事咧!”
黑娃依然诚恳地说:“我不舔碗你受不了,你都难受得憋下病了。硬叫我舔碗我也受不住,吃了舔舔了吐我身子撑不住,给你干不动活我心里难为情。我想来想去,你另找个舔碗的长工,我另找个不叫长工舔碗的主家,都好受些。”
黄掌柜短胳膊一挥:“算咧算咧!从今日起你甭舔碗了。”
黑娃尚不知道,去年黄掌柜雇下一个长工,因为无法学成舔碗的好习惯而中途辞职。黄掌柜半路上不好再雇长工,只好临时叫短工帮忙做务庄稼。如果黑娃今年再辞职,下一年雇工都可能困难。黄掌柜便妥协了。
黑娃便感激地说:“黄掌柜你看见,我不是不学好不舔碗,确确实实是我生下一只贱舌头,学不会这好习性。而今你不要我舔碗,我就按我刚才说过的少拿二斗粮……”
黄掌拒绝然说:“不行。年初说下多少我年底还给你多少,一颗粮食也不少。”
黑娃说:“那我拼死拼活给你干,报答你的好处恩情……”
主仆二人终于得到了和解。
五
得到黄掌柜的宽容和关怀,黑娃在家歇息了两天,不到田地里去做活儿,只在家里喂牛垫圈,这使他很感动。口疮稍为收敛之后,他强迫自己多吃饭,以期尽快恢复体力尽早到田间去干活儿,吃人家熟的挣人家生的不给人家干活算什么长工呢!好在黑娃并没有其它毛病,进食以后身体恢复很快,三五天后就又是浑身抖擞生龙活虎的原姿原样了,捉犁扯耙挖土翻地起圈推土全部能够承担起来。不过几天,却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不大美妙的事——
这天早饭桌上,黄掌柜给黑娃吩咐下来几天内的几项重大农事活路的安排,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中间穿插捎带着再干什么,安排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可以看出主家完全是一位精明细致的庄稼人。黑娃一一应诺一再表示遵从吩咐保证按时按质做完做好,绝对不会迟误农时耽搁时机,而且主动大胆到甚至不无讨好地向主家提出建议,给棉田压施的底肥应该从每亩50车增加到80车——100车,因为棉花施足底肥比追施明肥的效果要显著得多。主家黄掌柜全面谋算过自家有限的粪肥,指令他每亩压施50车,留下一部分给麦收后的包谷追施。黑娃说:“你甭愁给包谷没粪上,我给牛圈每天多垫一两回上就有了。我抽空打几摞土坯给你把三个火炕换了,炕土烤上包谷再美不过了。”且不说黑娃的主意的合理性与可行性究竟如何,单是这种主动精神就使黄掌柜深为感动,最难得长工和主家合成一股的心劲儿。黄掌柜咧开厚厚的下嘴唇只是嗯嗯嗯地点头笑着,没有当即表示行与否,仰起脸舔起碗来。黑娃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意见,企图证明这意见属于万无一失而不必担心什么。这时候,黑娃突然看见,黄掌柜放下自己的已经舔净了的碗,伸手又把他的饭碗抓起来,伸出黄牛一样的长舌头舔起来。黑娃愣呆了,哑然闭口说不出话了,几乎闭了气,看到黄掌柜舔他吃过饭的碗,似乎比自个舔它更难以忍受,胃里头猛然痉挛了一下,呜哇一声又呕吐起来,整个腹部像簸箕簸着又像筛子旋着,直到把吃进去的饭食吐光吐净。
黄掌柜问:“咋的又吐?”
黑娃嗫嚅说:“你舔我的碗……”
黄掌柜更奇怪了:“你舔你的碗,吐。我不叫你舔了,我舔你的碗与你屁不相干嘛,你咋的还吐?”
黑娃依然歉疚地嗫嚅着:“我也说不上来这究竟咋的了,看见你舔我的碗就吐了……”
黄掌柜不满地撇撇嘴,忍了忍说:“那好……下回我舔碗时你先离开。”
黑娃点点头。
然而糟糕的是,晌午饭时情况更加恶化,不说舔不舔碗,也不说避不避开黄掌柜舔碗,黑娃瞧见黄掌柜吃饭时伸出唇来的舌头就反胃就恶心就发潮就想吐。黄掌柜吃饭时与众不同,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条儿时,嘴里的舌头同时就伸出嘴来,迎接送到口边的食物,而一般人只张嘴不伸舌头的。黑娃看见那长舌头接到筷头上的食物便卷进嘴去,舌头的边沿赤红而舌心里有一片黄斑。他低下头不敢扬起来闷着头吃饭,仍然抑止不住阵阵恶心,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便悄然离开了饭桌。
随后发展到更为严重的程度,黑娃一瞅见饭碗就恶心,他想到这碗也是黄掌柜的舌头舔过的,舌心里有一片尿垢似的黄斑。
及至后来,黑娃瞧见主家黄掌柜又厚又长的下唇也忍不住恶心反胃。
黑娃又犯了口疮,身体迅即垮下来。
黄掌柜终于火了:“我说舔碗舔下家当,是想让你小伙往后学下好习性过好日子哩!你舔了吐我舔你也吐,我再没法容让你了嘛!我说干脆还是你再舔碗,舔了吐吐了再舔,直到把你这坏毛病舔掉吐掉,像我娃他妈一样学会舔碗。这叫以毒攻毒!”
黑娃根本谈不上实施以毒攻毒的新方案,因为他看见黄掌柜说话时闪动的下唇就又作起呕来。黄掌柜觉得受了侮辱,骂道:“穷小子穷命鬼贱毛病倒不少!”
是夜,黑娃给牲畜添过最后一槽草料,便逃走了,俩月的工价粮食自然是不敢索要的。
土地——母亲
“妈,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话……你说。”
他坐在母亲旁边,说话的声音挺真诚。母亲躺在炕上,花白的头发散散乱乱,落在枕头上,松弛的眼皮覆盖着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珠,眉间轻轻弹动一下,间或在枕上摆一下头,证明那难以忍耐的痛苦正在疯狂地折磨着老人,似乎那一丝微弱的气息,随时都可能中断。他守在母亲身边,已经三天三夜了。
他的鬓发已经霜白,尽管几年前提升为掌管四十万人口的县委副书记了,依然觉得不能离开母亲……每当他星期六从县里下班回家,或者是从省上开会归来,一脚踏进家门,立足未稳,总习惯地瞧一眼母亲住的那间厦屋的门板,如果没有上锁,准是冲口而出一声:“妈!”那屋里随着就传出一声拖长的应声:“哎——”听到这样温存的声音,会使人的一切辛苦劳顿霎时消失精光,化烦躁为平和,使空虚变踏实……
他紧紧抓着母亲的后襟,两眼死死盯着那扑前跃后的黄狗。母亲左手挎着竹篮,右手执着一根溜光的枣木棍子,吓唬着疯狂扑跃的黄狗。走到一家陌生的庄稼院门口,从门里接过一碗剩饭,抖抖地倒在自家的黄碗里,退出来,坐在门前的柴禾堆前,把碗和筷子一起塞到他的手里……
夜晚,母亲解开大襟棉袄,把他搂裹在胸前,那温暖,那乳香,抵御着破庙廊檐上鬼哭似的西北风的呼啸……
流逝的岁月能使一切纷争归于淡漠。母亲对于儿子无私的抚爱在这死别之际异常清晰地浮上心头,他默默地流泪了。难以遏制的痛楚压迫着他的心:在母亲身体健康的时日里,没有能尽上儿子的一份孝心,这将成为永世的遗恨。
他在祖传的空庄院上盖起令村里人羡慕的三间瓦房,让母亲搬进去。她却不搬,仍然住在这两间破烂的泥坯厦房里,说是住惯老窝儿了。他给她买回来好吃的,她尝过一点之后,就全部分给孙儿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了。他给她买来挺好的布料,让媳妇做成衣服,她高高兴兴试过大小,就压在箱子里,再不见穿上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