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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之中游丝一般飘游于虚无之间……然而,随着文廷生的灵魂在净空中的缓缓升腾,所有的一切又渐渐变得具体起来,玉花琼树,瑶池雕梁,翩然仙子往来穿梭。带状的香烟缭绕于其间,使得其间的一切若隐若现,忽有忽无。〃……文殊菩萨驾到……〃随着一声金童玉音的呐喊,文廷生飘然而至,天帝、玉母、雷公、无量寿菩萨、观世音菩萨在文廷生的面前次第出现。
〃雷公,告知下界,文殊菩萨大驾已到。〃
〃是。〃雷公在天帝的面前跪下一条腿,瓮声瓮气的回答声滚滚而过,在空旷的天宇中没有回音。雷公站起身来,取出腰间的两只金锤,于玉阶之上飞腕振臂……〃叭……叭……〃
两声巨响使文廷生突然惊醒,恍惚中他的背上一阵冷汗。远处广场上的枪声使文廷生醍醐灌顶、菩提开悟,他睁开眼来,刷地一声站起身来,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巨大可怕轰隆一声就在眼前:
鳄鱼们精亮地在不远处一个劲地研究着他!
鳄鱼们流着泪的眼睛一起在研究那一块白色!
文廷生本能地背过脸去,但背过脸去同样是狰狞饥饿的眼睛!他雪白的大氅在鳄鱼的眼睛里发出了刺人的光芒。
慌乱之中,他记起了玄妙和尚。文廷生镇定了片刻,默念起玄妙和尚口授的秘诀。但鳄鱼似乎忘记了真龙天子的存在,咧着嘴对着文廷生嘿嘿诡笑,四只脚吃力地紧张起来,舞动着尾巴,疯狂地从圣坛四周向文廷生冲锋而来。
鳄鱼之间的争斗立刻替代了文廷生与鳄鱼的抗争。文廷生的肉体挑起了鳄鱼的一场战争!文廷生在鳄鱼的尖牙中间彻底恢复了人肉又腥又酸的滋味。
雷匣子的两声巨响麻木了小六吆的整个身躯。等到她还过神来,才注意到那只黑糊糊沉甸甸的东西还捏在自己的手里。她连忙把那东西扔到地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宛如一只瞎透了的眼珠,流溢着青烟。她回过头去,再也不敢动弹。
黑压压的广场上扬子岛的臣民们烂软如泥。熊向魁不慌不忙地跨过人群,从地上拾起那支新式手枪,把枪口对准自己,吹了吹,所有的人都白着眼睛,注视着这一伟大的举动。〃起来吧,你们,起来。〃他对着广场喊道。熊向魁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枪筒上敲了几下,几声闷响使散瘫在地上的人们记起了铁匠铺里的声音。他们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几个胆大的凑过来看了个究竟,居然敢像小孩摸螃蟹那样用手指点了几下。有一个神色紧张地抓了一把手枪,回过头来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不咬人,跟河蚌一样!〃
熊向魁拿起左轮:〃这玩意儿没什么可怕的,叫手枪。〃他把手枪举过头顶晃了晃:
〃这是科学,你们会懂的,科学!〃
(后续)
《孤岛》实际上已经写完了。但谁都知道作品的完整和历史的完整是两回事,因而有些地方还要作些补充。〃九月十五,铁仙逼走汤狗与小六吆,在他们驶入江心之后,铁仙即拔剑自刎,缘由不详;
〃二十日,熊向魁成了石屋的新主人,鲟甲会更名'熊掌会'。扬子岛对科学的惊奇与崇敬,立即过渡成了对熊老爷的另一种形式的迷信,在扬子岛,科学的最初意义成了一种新宗教,它顺利地完成了又一次权力演变;
〃十月初一,庞大头捕杀一头公鳄鱼,公鳄鱼脸上的表情与当初的文廷生酷似无异,庞大头当即开膛剖肚,寻文老爷未果,却寻得至今仍在抖动的黑江猪的小拇指头;
〃十月初三,一只标有U·S·A的巨型铁船出现在长江口,熊老爷说,不用怕,那是洋人的,洋人全不会弯腿走路;
〃十月初八,一艘载有五百又三十一人的大船在扬子岛西三里处随一声炮声覆没,半数人罹难,半数漂流至扬子岛,他们登岛以后的情形,七十二年以后历史学家毕飞宇的《孤岛》将会从头说起。〃
——摘自《扬子史鉴》P373…374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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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第一章
那时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马路。事情有一半就发生在大马路旁边。要我说,我还是喜欢上海的那些旧名字,一开口就是大上海的味道。有些东西新的招人喜欢,有些就不一样了。就说名字,不管是人名还是地名,总是旧的好。旧的有意思,有嚼头,见得了世面。旧名字不显山不露水,风风雨雨、朝朝代代全在里头,掐一掐全是故事。名字一换香火就断了,听在耳朵里再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是怎么到上海来的?全是命。你要相信命。多少人在做上海梦,他们的梦埋进了黄土,深更半夜变成了鬼火还在往上海冲。可我十四岁就成〃小赤佬〃了。叫〃赤佬〃是上海骂人的话,不好听。话要反过来说,你不到上海你能成为小赤佬?谁不想上大上海?十里洋场呐!可你来得了吗?来不了。老天爷不给你洋饭碗,你来了也活不下去,你连路都不会走。那时候上海人是怎么说的?〃汽车当中走,马路如虎口。〃喇叭一响,你还没有还过神来,汽车的前轮就把你吞了,后轮子再慢慢把你屙出来。你的小命就让老虎吃掉喽。我扯远了。上了岁数就这样,说出去的话撒大网都捞不回来。……我怎么来到大上海的?还不就是那个女人。
所有的下人都听说小金宝和唐老爷又吵架了。小金宝的嗓子是吵架的上好材料。老爷最初对小金宝的着迷其实正是她的嗓子。老爷常说:〃这小娘们,声音像鹅毛,直在你耳朵眼里转。〃老爷说这几句话时总是眯着眼,一只手不停地搓摸光头。他上了岁数了,一提起这个年轻女人满脸皱纹里全是无可奈何。但老爷身边的人谁都看得出,老爷的无奈是一种大幸福,是一种上了岁数的成功男人才有的喜从心上来。老爷是上海滩虎头帮的掌门,拉下脸来上海滩立马黑掉八条街。洋人在他面前说话也保持了相当程度的节制。但老爷到了晚年唐府里终于出现了一位敢和他对着干的人,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可以做他孙女的俏丽女人,一个罂粟一样诱人而又致命的女人。她不是老爷的妻,也不是老爷的妾,老爷只是花钱包了她,就是这样一个骚货和贱货硬是把老爷〃治住了〃。唐府的下人们私下说,男人越是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越是贱,人人顺着他,他觉得没劲,有人敢对他横着过来,他反而上瘾了。男人就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像螃蟹,横着冲了他过来。小金宝是个什么东西?男人的影子压在身上也要哼叽一声的货,她就是敢把屁往老爷的脸上放!老爷挠着光头就会嘿嘿笑。下人们心里全有数,他就是好小金宝的这一口!
老爷在英租界的上好地段为小金宝买了一幢小洋房。这么多年来小金宝一直叫喊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贴身丫头。老爷给她换掉五六个了。老爷弄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仇恨小姑娘,长短肥瘦都试了,没有一个合她的意。老爷不高兴地说:〃换了这么多丫头,你总不能让我给你找个带把的吧?〃小金宝白了老爷一眼,扭着腰说:〃为什么不能?我们没把的伺候你们男人,为什么带把的就不能伺候伺候我?〃老爷一脸无奈。老爷顺眼看了一眼立在门房的二管家。〃我就要一个带把的!〃小金宝说完了这句话生气地走了,她在临走之前拎住老爷的两只招风耳晃了两晃,老爷的光头弄得像只拨浪鼓,但小金宝的这一手分寸却是极好,生气、发嗲、撒娇和不依不饶全在里头,看得见七荤八素。老爷望着小金宝远去的屁股心里痒痒的,故意虎着一张苦脸。老爷背了手吩咐二管家说:〃再依她一回,给她找个小公鸡。〃二管家低下头,小心地答应过。临了老爷补了一句:〃好好挑,挑一个没啼的。〃
我跟在二管家的身后走向那扇大铁门。大铁门关得很严,在我走近的过程中,左侧的一扇门上突然又打开了一道小铁门。开门人又高又大,皮肤像白蜡烛,满脸都是油光,他的手背与腮边长满亚麻色杂毛,眼珠子却是褐色的。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睫毛,在他关注别人时他的睫毛总让人觉得他是个假人。他的两道褐色目光紧盯住我。我提了木箱望着他,脚下被门槛绊住了,打了一个踉跄。二管家伸出手扶住我,一脸不在乎地说:〃别怕,他是个白俄。〃白俄伸出两只大巴掌,在我的身体上上上下下拍了一遍。二管家对他说:〃小东西才十四。〃白俄马上对二管家讨好地一笑,这一笑把我吓坏了,我贴到了二管家的身边。二管家笑着说:〃第一次进唐府都这样。〃
唐府的主楼是西式建筑。石阶的两侧对称地放了许多盆花。兰草沿了墙脚向两边茂茂密密地蓬勃开去。院子里长了法国梧桐,又高又大,漏了一地的碎太阳。二管家领着我从右侧往后院走。小路夹在两排冬青中间,又干净又漂亮,青砖的背脊铺成〃人〃字形,反弹出宁和清洁的光。我听见了千层布鞋底发出的动听的节奏,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自然要有发财的感觉。
〃有钱真好。〃我忍不住小声自语说。
〃有钱?这算什么有钱?〃二管家说,〃大上海随你找一块洋钱,都能找到我们老爷的手印。〃
〃怎么才能有钱?〃我把箱子换到另一只手上说。
〃你越喜欢钱,钱就越是喜欢你。〃
〃钱喜不喜欢我?〃我急切地问。
〃到上海来的人钱都喜欢,〃二管家不紧不慢地唠叨说,〃就看你听不听钱的话。〃二管家是个爱唠叨的人,一路上他的嘴巴就没有停止啃咬。我的运气不错,一下子就碰上了饶舌的人。饶舌的人一般总是比寡言者来得和善。
我说:〃怎么听钱的话?钱能说什么话?〃
〃说什么话?〃二管家说,〃这年头钱当然说上海话。〃
我跟了两步,说:〃我听钱的话。〃
二管家宽容地一笑,摸了我的头说:〃那你就先听我的话。……你要钱干什么?〃
〃回家开豆腐店,等我有了钱,我回家开一个最好的豆腐店。〃
〃豆腐店?豆腐店算个屁。〃
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佣,她的手里捧了一大块冰,凉气腾腾。女佣从二管家面前走过时立即堆上笑,用奉承的语调叫〃二管家〃。二管家点过头,鼻孔里哼一声,算是答应。
回头想想二管家这人有意思。我做人的道理有一半是他教的。谁和他在一起他也会教谁,他喜欢说话。二管家这人喜欢说话,就像我现在这样。人上了岁数牙齿就拼不过舌头了。二管家这人其实心不大,能在虎头帮唐老大的手下混得一个体面差事二管家心满意足了。现在想来二管家这人其实可怜。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在大上海,他的心思全耗在别人的心思里了。他整天察言观色,瞪了一双眼睛四处打听,为的是什么?在上海滩能混得像个人。他越想像个人其实越来越像条狗,上海滩就是这种地方。我到上海不久他就惹上大祸了。他本可以不死的,可他还是死了。他死在对唐老爷的愚忠上。一个人对主子不能不忠,一个人对主子更不能太忠,太忠了就愚,成了愚忠。不忠容易引来灾祸,太忠则更容易招来灾祸。二管家的死是他自己招来的。我当初要是懂事就劝他别那样了。可我能懂什么?我才十四岁。
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带进厨房,而是把我带进了浴室。这时候大上海的钟楼响起了遥远的报时声,满打满算地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