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阅读过程发现任何错误请告诉我们,谢谢!! 报告错误
聚奇塔 返回本书目录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进入书吧 加入书签

这一半-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带进厨房,而是把我带进了浴室。这时候大上海的钟楼响起了遥远的报时声,满打满算地六下。我站在浴室门口侧了耳朵问:〃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响?〃二管家推开浴室的门说:〃这是钟,大上海的铁公鸡。〃二管家进了浴室,命令我说:〃全扒了,你他妈像个馊粽子。〃我望着浴池,地面很大,正对炉膛口的墙面上晃着橘黄色火光,懒洋洋的。二管家不耐烦地说:〃快点脱!〃我一颗一颗解扣子,我的粗布蓝上衣上有了汗渍渍的湿感。我把衣裤团在地上,翘着屁股泡进了热水,不规则的乳色热气在脖子四周袅娜并升腾。二管家用火钳钩起了我的衣裤,迅速塞进了炉膛。我还没有来得及叫喊墙壁上懒散的橘黄色火苗顷刻间张牙舞爪了,变得汹涌澎湃。我望着火苗重新黯淡下去,忍不住心疼。二管家没理我,只是进了水池把头泡进水里去,好大一会儿才伸出脑袋,他的头发披在额头上,看上去非常好笑。二管家的情绪不错,他在雾气里头对我很开心地咧开嘴。我想了想,也跟着他笑,望着墙上平静的火苗无端地幸福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进唐府的?〃
  我的下巴埋在水面,不解地对他摇头。
  〃你讨大便宜了,小子,就因为你姓唐!〃二管家快活地扭动腰肢说,〃在这块码头,只要你姓了唐,事情就好办了。姓了唐再进了唐府,那可就齐了。小子,在唐府里头,你是只小耗子,可你再跨出唐家的门槛,猫见了你都得叫你三声大爷;不过呢,你不能乱动,该在洞里呆着你就乖乖呆着,在大上海,伸手退手,开口闭口全是大学问,你要走错了一步,叭,夹子就把你拦腰夹住了……你就算完了。没有第二回。大上海就这样,你还小,这个你不懂……记住了,小耗子?〃
  〃记住了。〃
  二管家摁住了我的头,往我的头上打洋皂。我抓了几下,头上响起了一大片洋皂泡沫细碎的滋滋声,像爬过好几只螃蟹。二管家把洋皂塞到我的手上,命令说:〃好好擦……这可是东洋货,你给我把耳后头好好搓几把,别他妈的给我添麻烦。〃我把东洋皂握在手上,滑滑的像一条泥鳅,有一股很好的香味。东洋货我可是头一回碰到。我所知道的东洋货只有〃味之素〃,听人说像面粉,鲜得在舌尖上打滚。我只在县城戏园子旁边见过广告,蓝蓝地写成〃味の素〃,大人们总是说〃味之素〃。
  二管家说:〃小子,你他妈真是好福气,赶上这个时候来上海。我们老爷来上海的那阵子,大马路上还没有装新灯呢。〃二管家从我的手里接过东洋皂在身上咯吱咯吱只是乱擦。〃上海滩的这些大楼,别看那么高,在老爷眼里全是孙子,是老爷看着它们一天一天长高的。老爷在十六铺做事那阵子,嘴上刚刚长毛,后来入了门,'通'字辈的,这个你不懂。二爷和三爷原比老爷晚一辈,排在'悟'字上的,大清亡国的那一年,老爷从英国人手里救了他俩的命,反和他们拜了把子,结成生死兄弟,这是什么事?可咱们老爷就这种人!老爷就是靠一身仗义打下了这块码头!〃
 
  〃我给老爷做什么?〃我慌忙问,内心充满崇敬。
  〃想伺候老爷?〃二管家耸起肩头大度地一笑,〃不吃十年素,就想伺候老爷?〃
  我抹了一把脸,对了二管家只是眨眼。
  〃你去伺候一个女人。〃二管家神秘地一笑,悄声说。
  〃我要伺候老爷!〃
  二管家对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发脾气。我真是碰巧了,二管家因为当晚的艳福变得格外宽容。他笑笑说:〃是老爷的女人,老爷捧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我不会。〃我说。
  二管家有点不高兴了,〃嗯〃了一声,说:〃又他妈的不是让你当主子,做奴才,谁他妈的不会?一学就会!〃
  我不吭声。我的头脑只想着老爷。我轻声说:〃我不。〃
  〃你不?〃二管家弄着手里的泡沫,怎么也没料到我敢回他的嘴,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脸上拉下一道黑。〃你不?等见了她,你想学就来不及了!……你不?老子混到今天这个份上,都不知道不字怎么说。鸟小不知树林大!上海滩多少脑袋掉进了黄浦江,知不知道为什么?嗯?就因为说了那个字。不?手拿洋枪管,误作烧火棍,你小东西胆子可真大!我告诉你,你先伺候个把月,你能把个把月撑下来,这只烫饭碗你才捧得住……记住了?〃
  〃记住了。〃
  二管家从浴室里一出来就对我进行了改装。他让我套上了黑色绸衣,袖口的白色翻口翻上去长长的一大块。二管家说:〃唐家的人,白袖口总是四寸宽,你可不要拿它擦鼻子。老爷可容不得家人袖口上有半点斑,记住了没有?〃我说:〃记住了。〃随后二管家找出一只梳子,把我的头发从中央分出两半,沿着耳根齐齐剪了一圈。我的头上像顶了一只马桶盖。二管家帮我铰完指甲,说:〃好了,小子。从现在起你是小姐的跟班了,你要记住,是我把你带到了上海。你要好好干,可别丢了我的面子!将来发财了,别忘了今天!……记住了?〃
  〃记住了。〃
二管家用手擦去了玻璃上的水汽,我从镜子里一下看见了一个穿着齐整的小少爷。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我。洋皂真是不错,我的脸皮也比先前白了。我的身上洋溢着一种洋皂的城市气味,我看了一眼二管家,这老头真不错,就是啰嗦了点。我回过头,迈出了步子,做了上海人走路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逍遥城〃三个大字是由霓虹灯管构成的,多种不安稳的色彩迅速闪耀即刻又迅疾死亡,行书的撇捺因灯管的狂飞乱舞失却了汉字的古典意韵,变得焦躁浮动又急功近利,大街两边灯光广告林立,一个个搔首弄姿,像急于寻找嫖客的婊子。我从汽车里一站上水泥路面就感受到夜上海的炎热。汽车喇叭一个劲地添乱,它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汽车被各种灯光泡成杂色,受了伤的巨形瓢虫那样花花绿绿地来回爬动。一个乡村妇女慌张地横越马路,车喇叭尖叫了一声,妇女打了个愣,随即被车轮子撞倒了。二管家在我的肩上轻拍一下,我急忙回过头来。〃上海有句话,〃二管家关照我说,〃汽车当中走,马路如虎口,你可要当心。〃
  我尾随在二管家身后走进逍遥城。屋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各种口音嗡嗡作响交织在一块。烟雾被灯光弄成浅蓝色,浸淫了整个大厅。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吸气老是不到位,我担心这样厚的空气吸到肚子里会再也吐不出来的。我的脑子里空洞如风,脚步变得犹疑,仿佛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地窖里去。这样的场面使我恍如游梦,伴随着模糊的兴奋和切实可感的紧张胆怯。我不停地看,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来对四处看个究竟,别一不小心踩出什么乱子。但二管家已经回头两次了,脸上也有了点不耐烦。这个我相当敏感。我内心每产生一处最细微的变化也要看一眼二管家的。这个城市叫〃上海〃真是再好不过,恰如其分,你好不容易上来了,却反而掉进了大海。上海是每一个外乡人的汹涌海面。二管家在这片汪洋里成了我的惟一孤岛。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毕竟是岛,哪怕是淤泥,这个爱唠叨的老头总算是我的一块落脚点。我机警而紧张地瞟着他,二管家第三次回头时我吃惊地发现他离自己都有两扁担那么遥远了。我两步就靠了上去,脚下撞得磕磕绊绊。我一跟上他心里又踏实了,胆怯里蹿出了少许幸福,见了大世面。我侧过了脸,慢慢地重新挂下下巴,痴痴地看领带、手表、吊扇这些古怪物什。四只洋电扇悬在半空,三个转得没头没脑,有一只却不动,四只木头叶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儿。我望着这只吊扇脚底下迈不出力气了。我曾听说过的,大上海有许多东西它们自己就会动,从早动到晚,我望着电扇脸上遏止不住开心,终于真正走进了大上海,终于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乡村伙伴,他们这辈子也别想看见洋电扇的。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记起了二管家,慌忙赶了上去。
  坐在吧台的几个,正在讨论一匹马。〃它三岁,是一匹母马,马场上叫它'黑闪电',我叫它达琳,〃小分头大声说,他的颧骨处布满酒意,随风扇的运转极为浮动,〃我认准了它,两年的血汗全让它砸了,下午枪一响,达琳第三个冲出去,最后一百码它还在第二,我准备跳黄浦江了,他妈的维克多最后一圈它摔倒了,达琳一马当先,什么叫一马当先?嗯?就是他奶奶的发!够你淌八百年臭汗!〃
  〃马票又涨了吧?〃身边的一个问。〃长了长了,〃小分头说,〃马场那帮家伙真黑,六块了,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他妈的上个月还是五块。〃
  〃不行了!〃三四米远处突然站起来一个中年人,〃烟土不行了,开窑子也不行了,军火还不到时候,要发,这会儿只能在盐上发,要得甜,加把盐,古人就这么说了,安格联子爵是什么眼光?汇丰银行白花花的银子是什么?是白花花的盐巴!〃
  我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老头在另一处敞开了衣襟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显然听到了中年人的大声叫喊,他慢悠悠地对身边的说:〃白花花的盐是钱,白花花的俄国娘儿们就不是钱。〃老头伸长脖子压低了声音说:〃俄国娘儿们可真不含糊,干起活来舍得花力气,我刚买了五个,用了都说好!〃身边的那个失声而笑,拿起了酒杯,讨好地和老头碰了一下。
  我听得见他们的叫喊。他们说的是中国话,每个字我全听得清,可我一句也不懂。我弄不懂上海人大声吵闹的到底是什么。这时候左边站起一个穿白衣服的,他打了个响指,大声说:
  〃香槟,Waiter,香槟香槟!〃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举起手,高声补充说:
  〃冰块!冰块!〃
  〃逍遥城〃里的女招待都认得二管家。二管家一到就把外上衣脱了,套在椅背上。二管家真是有派头,金牙齿、手表和皮鞋他全有。我们家乡的人说,装金牙的要笑,带手表的要捞,穿皮鞋的要跳。二管家不笑,不捞也不跳,财大气粗的派头全在走路的样子里头。二管家在歌台前坐好了,为自己要了一杯酒和一颗冰块。二管家没有忘记为我点一盘冰淇淋。我没敢动,二管家用手背把冰淇淋推到我面前,用下巴示意我吃。我端起盘子,舀一口送进嘴,没有来得及嚼我就吐了出来。我用手捂住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着二管家。二管家正端了杯子,冰块在杯中泠泠作响。〃怎么了?怎么吐了?〃我说:〃烫。〃二管家就笑。他的背靠到椅背上胸脯笑得扩展开来。〃这是冰淇淋,小子。〃他说,〃只有有钱人才能在夏天享到冬天的福。〃我不放心,小心尝了一口,心里头有底了。我学着二管家的样,吃一口停一次。台上的灯光突然变了,红红的一堵墙上放射出雾状红光。几只铜质喇叭一起吹起了曲子,拐了十八个弯。硕大的舞台上斜着走上来一排姑娘,她们的裙子极短,裸露出整条大腿,大腿在红色雾光的照耀下有点不真切,毛茸茸的样子。她们头顶的旋转吊灯也打开了,吊灯的转动光束打在她们的皮肉上,整个人弄得斑斑点点,如大动春情的金钱豹。
  十几个姑娘甩胳膊扔腿狂舞了一气,一个鲜红高挑的女人没头没脑地走了上来,她一登台台下响起了一片欢呼与唿哨。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