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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我进了屋,看见阿贵与阿牛已经在前门后门把守住了,小金宝站在楼梯对着堂屋打愣。南门外是往来穿梭的尖头舢板。北门外是穿梭来往的男女行人。阿牛命令我给他们泡茶。刚泡好茶小金宝立即命令我去给她买衣裤、鞋袜、牙刷和烟酒。小金宝扯过阿牛的钱袋,顺手又给了我一块大洋,没好气地对我说:〃还不快去!〃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转了一圈买回来的只有一双木屐、一只鞋刷、一小坛黄酒、一包旱烟丝和一只旱烟锅,外加几只烧饼。我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宝发话。小金宝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毛鞋刷,说:〃你买了些什么?你都买了些什么?〃小金宝捂住我的脑袋大声说……〃你给我拿去刷牙,你刷给我看!〃阿贵坐在南门自语说:〃我就听说过鞋刷、锅刷、马桶刷,从来没听说过牙刷。〃小金宝拿起桌上的东西一气砸到了河里,指着我的鼻尖说:〃给我去买,给我挑最好的买!〃
我没有立即出去。我走到灶前打开盖罐,往食指上敷些盐屑,而后在嘴里捣来捣去。我把食指衔在嘴里时故意侧过脑袋,指头在嘴里运动得格外夸张。漱完嘴,我咂巴着嘴巴,似乎十分满意。小金宝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刚才刷牙的地方,也弄了些盐,把食指送到嘴里去。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难又难看。她拧紧眉头完成了这个每日开始的必需仪式,嘴里咸得不行了,一连漱了好几口都没能冲干净嘴里的咸气。刷完牙小金宝似乎有些饿,她从桌面上拿起一只饼,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地咬了一口。她尽量往下咽,但该死的烧饼木头一样立即塞满了她的口腔。她咀嚼的同时烧饼屑从两只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来。小金宝一把扔掉烧饼,啐了一口,扶在灶边就是一顿乱吐。阿牛捡回烧饼,在大腿上擦了擦,说:〃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这么好的东西都咽不下去了。〃
小河里驶过来一条船,这条尖头小舢板是从西面驶来的。划船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四五岁了。她的舢板的尾部拖着长长的一排茅竹,扁担一样长,上下都有碗口那样粗。女人的小船还没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见我们这个屋子已住人了。她从船上站起了身子,一边捋头发一边茫然地朝这边打量。她的刘海被早晨的大雾洇湿了,缀着几颗透亮的水珠。她半张着嘴,流露出一丝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侧的石码头,把茅竹一根一根从水里捞上来,水淋淋地竖好,码在沿河的窗口。隔壁传来开门声,听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说些什么。女人一面小声说话一面用眼睛往这边瞄。小金宝就在这时走进了她的视线,小金宝的眼睛狠狠瞪了一回,〃看什么?你自己没有?〃女人显然被小金宝吓坏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小金宝到底说了什么。女人的手一松,茅竹便一根一根倒在石码头上,发出空洞清脆的响声。那些竹子掉进了河里,横七竖八浮得到处都是。小河对岸的女人笑得弯起腰,她们零乱地议论起这边的事。一刻儿用嘴,一刻用眼神。
我这一回买回来的只有烟。是水烟丝和水烟壶。我把东西放到桌上,看着小金宝的脸铁青下去。阿贵吃着烧饼说:〃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宝发作拿起锡壳水烟壶往里头灌水,再捻好小烟球,塞好,把水烟壶递到小金宝的手上去。小金宝望了望两个看守,到底熬不过烟瘾,就接了过来。小金宝接过水烟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给她点火。可我不急。我到灶后抽出一张草纸,捻成小纸棍,而后放在手上极认真极仔细地搓。我搓得极慢。我瞟了一眼小金宝,烟瘾从她的嘴角都快爬出来了。我搓得越发认真仔细。成了,我划着了洋火,小金宝迫不及待地伸过了脑袋。我故意没看见,点着了纸捻,却把点着的洋火棍丢了。我迅速吹灭明火,纸捻飘出了一股青烟,我给小金宝示范。一遍,吹出火,再吹灭,恭敬地把冒着青烟的纸捻递了过去。小金宝接过纸捻噘了嘴唇就吹,暗火一愣一愣顺着纸捻往上爬,就是不见火苗。小金宝咽了一口,又恼怒又无奈地望着我。我就又示范了一遍,吹灭后再递过去。小金宝突然记起了遥远的打火机,放下了烟壶。〃好,〃小金宝说,〃好你个小赤佬。〃小金宝用力摁住心中的怒火,重复说:〃好你个小赤佬。〃我强忍住内心喜悦,只站着不动。〃给我点上。〃小金宝说。我从小金宝的语气里第一次听出了命令与祈求的矛盾音调,她的口气不再那么嚣张蛮横。我吹出明火,给她点烟。
小金宝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宝吸到嘴里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烟,而是水。这个突如其来给了小金宝极其致命的感受。她猝不及防,一口喷了出来,在我的头顶布满一层水雾。
那时候我真是太小了,总是弄不清楚隔壁这户人家的门面怎么老是开得这么晚。长大了才明白,他们是吃阴饭的,为了街坊邻居的吉利,开门总是拖晚,打烊则又是抢早,这样一来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别人在这个世上也就能多活几天了。老实人总是有一些好愿望,这些愿望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但他们就是不肯放弃,一年又一年守着这些没用的愿望。这是老实人的可爱处,也是老实人的可怜处。
槐根要还活着,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这孩子,命薄,在这个世上总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宝要是不到断桥镇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小金宝一去槐根什么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宝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里克到哪里。走到哪里大上海的祸水淌到哪里。你说十五岁的槐根能犯什么事?就是赔进去了。他的瘸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妈桂香现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们在九泉之下是不是还经常提起小金宝,我倒是说句公道话,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宝。好在我也七十岁的人了,到那个世界上也没几天了,我要是能见到槐根,我会对他说,真正杀你的人其实谁也不是,是你槐根从来没见过的大上海。你没有惹过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说你还能不给么?
我出门给小金宝买布时槐根正在开门。他的手脚看上去很熟练。他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再在两条长凳子上把门板一块一块铺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内口的木墩子上面,是个瘸子,低了头用篾刀劈竹篾。槐根从屋里把一些东西往木板上搬,一会儿就铺满了炷香、纸花、白蜡、哭丧棒。槐根的阿妈桂香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边跟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时我吃惊地发现,桂香的肚子腆出来了,早就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槐根放好东西之后两只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里的一切太招眼了,墙上挂满了寿衣、花圈、麻带、丧服、白纸马、新纸公鸡、成串的锡箔元宝。门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个黑色的圈,里头端端正正一个黑楷字:寿。那个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尸。这些丧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缤纷又充满阴气。槐根站在这些东西的前面,显得极为浮动,很不结实,有一种梦一样的不祥氛围。槐根的瘦削身体被那种气氛托起来了,凸了出来,呈现出走尸性质,我一清早就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丧纸与香火气,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替小金宝买好蓝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缝店的门前。我站在街心并没有留意注视我的人们。我望了望手里的布显得有点犹豫,只站了一会儿我回头离开了。我决定让寿衣店的桂香为小金宝做一身丧衣。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站到了寿衣店门口,桂香正拿着一只大篾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头对称地砍下裂口,然后把篾刀插进缝隙,提起来,用力砸上了石门槛。茅竹断节和开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又丧心病狂。满街顿时炸开了丧竹的一串脆响。
我站在一边,顿时就把她手里的竹子与花圈联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过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时开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习惯性地接过了布料。〃……是谁?〃桂香问,我侧过脸望一眼小金宝的小阁楼。桂香忙说:〃我就来。〃
我带领桂香上楼时小金宝正在床上吸烟,她的酒碗放在马桶盖上。屋子里全是烟霭。小金宝反反复复地练习吹火技术。她学得不错,火捻已吹得极好了,烟吸得也流畅,呼噜呼噜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楼立即看见一个活人,脸上为难了,但她的表情让小金宝忽视了。桂香站住脚,说:〃我裁的可不是这种衣裳,我专门裁……〃小金宝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小金宝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不会裁这样的衣裳,随你怎么弄,把东西盖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却望着地板,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小金宝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来,给小金宝量尺寸。桂香给小金宝量身体时从脖子上取下的却是一根细麻绳,这个至关要紧的细节让小金宝忽略了,她正吸着水烟,望着我自鸣得意。
不远处传来了铁匠铺的锤打声,金属的悠扬尾音昭示了水乡小镇的日常幽静。午后的阳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阳光。桂香坐在南门水边为小金宝缝衣,针线在蓝色粗布上飞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灵动,针线充满了女性弹力。
槐根在这个午后坐在石门槛上扎纸马,他的纸马用竹篾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艺不错。他扎的纸马有点模样,白色,是在阴世里驰骋的那种样子,鬼里鬼气的。小金宝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烟,正在床上安安稳稳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门的门口,无聊孤寂而又无精打采。槐根在扎纸马的过程中不时地瞅我几眼,对我很不放心的模样。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机会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槐根终于这样说。
〃我是臭蛋。〃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还是臭蛋?〃
〃这可不一样。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猫见了你也要喊声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点点头。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静又体面。
〃上海人都吃什么?〃
〃要看什么人。有钱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大上海的楼高不高?〃
〃高,可在我们老爷眼里,它们都是孙子……下雨了的时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干的。〃
〃是怎么弄那么高的?〃
〃有钱就行了,有了钱大楼自己一天两天长高了。〃
〃那么多钱,哪里来?〃
〃你喜欢钱,钱就喜欢你,只要你听上海的话,钱就听你的话。〃
〃你喜不喜欢大上海?〃
我没有料到槐根会问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说:〃上海的饭碗太烫手。〃
槐根释然一笑,说:〃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上了走过码头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忧郁地说,〃这个你还不懂,你是不会懂得上海的。〃我这么说着伤起了神来,叹了口气,愣在那回忆起上海。〃等我有了钱,我就回家,开个豆腐店。〃
槐根放下纸马,有些失望地说:〃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过来,不屑一顾地说:〃我怎么不是上海人?我哪一句说的不是大上海的话?〃
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