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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一种神示,或者说出于我对意外事件的强烈预感,可怕的事情说来就来。我从小金宝的脸上移开目光,看着码头旁的清冽水面。这一眼要了我的命,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退却就僵在了那儿。我看见了两条腿。是死人的两条腿,正在水面缓慢地随波逐流。小金宝从我的脸上立即发现了异样,她本能地搂紧阿娇,回过了头去。小金宝一回头整个湖面哗啦一下就倾斜了过去。小金宝一把拉过我,把两只小脑袋一同埋在了她怀里,小金宝再一次回过头,尸首漂过来了,卧在水上,手脚全散了架,漂漂浮浮。尸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条子上衣,右肩上打了一块灰布补丁。小金宝猛然张开嘴,脸上就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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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第十章
我都没有弄明白那具尸首是谁。从河边回来小金宝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小金宝安静了,大草屋也就安静了。整个孤岛都一起安静了。
黄昏时分小金宝开了门。出门时脸不是脸嘴不是嘴。我在门缝看见了她的一脸死相。我从门缝后头猜测她的心思。翠花嫂送晚饭来了,我听得出她的脚步。她拉开门,留出一颗脑袋的缝隙。小金宝和翠花嫂就在这个观察点里打了个照面,两个女人的这次照面在我的眼里都有些猝不及防。翠花嫂对小金宝点头一笑就低下了脑袋,似乎很不好意思。翠花嫂走过时只用眼睛瞄着小金宝的脚尖。翠花嫂低下头,小金宝这才想起来补一个笑脸,笑得极快,极短暂,稍纵即逝,但翠花嫂已经走过去了。小金宝点头一笑过后也没有再看翠花嫂,目光中气不足,又陷入了先前的恍惚。翠花嫂刚一走过小金宝就把门掩上了。我感觉到不对,怕惹出什么事,也忙着把脑袋收了进来。
小金宝没有到阿贵的房间里吃晚饭。我吃完饭给小金宝盛了一碗,是稀饭。我把饭碗放到小凳子上,小金宝只用筷子挑了几下,推开了,掉过头去。这样坐了很久。我看见小金宝呼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直冲老爷的房门。我站在过道里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便走进了自己的屋子。老爷的门不久被敲得震天价响,是那种不恭不敬的放肆响声。我坐到床上,把身子贴在了木墙上,眼睛在耳朵里瞪得滚圆。门打开了。
但接下来便没了响声。这次寂静的过程极其漫长。很久之后才传出老爷的一句话,老爷拖了腔说:〃我的钱,正过来是我的面子,反过来还是我的面子!〃我听得出老爷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随后便没了声息。又过了一刻老爷拖了腔说:〃你说怪谁?这种事你说能怪谁?……要真的怪谁,还得怪你,你晚上要是不乱跑乱动,我还不知道那边有人呢。〃
接下来又好一阵沉默。我猜不出小金宝在一阵沉默的过后说了一句什么。这一句话声音不太大,但一定戳到老爷的疼处。老爷〃咣当〃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瓷器,瓷器碎片在老爷屋子里四处飞迸。老爷怒吼道:〃拉屎把胆子拉掉了,谁敢对我这样说话!〃
夜笼罩了孤岛。是大上海的夜色笼罩了孤岛。我听见小金宝从老爷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由西向东。她的脚步声中有极大的破坏性,是那种贸然放肆的破坏性。我听见她一脚踢开了房门,我的耳朵被黑夜塞满了。
这样的夜谁能入眠?
说句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清,怎么小金宝惹上谁谁就得倒大霉。她的身上长满了倒霉钩,她一动就把别人钩上了。你不喜欢她时她是这样,你喜欢她时她依旧是这样。我不知道她这辈子真正喜欢过什么人没有,在我的眼里她对桂香不坏,桂香立即死了儿子;她对翠花嫂也不错,翠花嫂一转脸就失掉了心上人。我不知道她的倒霉钩将会钩住什么。
黑夜的孤岛上水汽真大。小金宝的背影在这股潮湿的黑色中悄然走向了翠花嫂家。我拿着伞,沿着小金宝的背影跟了上去。翠花嫂家亮着灯,在这样的孤岛之夜那盏灯光给人以归家的感觉,我跟在小金宝身后,但不敢太靠近,我担心我一靠近反而招来厉声呵斥。
小金宝敲开门,微笑着站在翠花嫂的面前。她的脸上很清爽,看不出任何事情。翠花嫂热情得有些过了头,她端着灯一个劲地把小金宝引向屋内。
翠花嫂和阿娇正在编席。她们的屁股下面是厚厚的一叠。眉苇子都泡到了好处,又柔又韧,在手里欢快地跃动。小金宝咧开嘴,笑着说:〃正忙哪?〃
翠花嫂放下灯就进了屋去,小金宝有些纳闷,弄不懂她慌里慌张做什么去了。翠花嫂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件上衣,不好意思地说:〃我正想给你送去,昨天你来借衣服,我头疼,也没给你挑一挑,这件好,你换了。〃
小金宝怔了一下,接过衣服侧过了头去。阿娇在灯下对她一笑,她也就笑了一笑。小金宝想了想,说:〃今晚上你可要好好陪我说话了。〃翠花嫂低下头,坐回到苇席上去,不敢看小金宝的眼睛。翠花嫂吞吞吐吐地说:〃昨晚上真是对不起小姐了,我有些头疼。〃翠花嫂侧过脸关照阿娇说,〃阿娇,睡觉去。〃阿娇噘着嘴,扭了扭屁股,不愿意。小金宝笑笑说:〃我也常头疼的。〃翠花嫂抬起头瞥一眼小金宝,又笑了一回,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你今年多大了?〃小金宝问。
〃属马。〃
〃你怎么老成这样?〃小金宝说,〃你还是我阿妹呢!〃
〃老点好,老了蚊子咬不动。〃
〃你怎么不改嫁?〃
〃小姐又瞎说了,又不是城里头。〃
〃心里头有人了吧?〃
〃小姐就喜欢拿我取笑。……阿娇,去睡觉!〃
〃我就不信,嫂子这样,就没男人喜欢?〃
〃小姐……〃
〃我给嫂子说一个。〃
〃姨娘,我阿叔喜欢我阿妈。〃阿娇突然插话说。
〃阿娇!〃
小金宝点点头,目光却散掉了。
翠花嫂见瞒不过去,也就不瞒了。翠花嫂低下头,低声自语说:〃其实吧,也不是外人,就是死鬼他三弟。〃
翠花嫂脸上溢出来的幸福光彩一点一点刺进了小金宝的心窝。
〃人呢,倒不错,就是太木,也没什么大本事……他还嫌我不是黄花闺女呢,我就开导他,是你亲哥哥,又不是人家,肉还不是烂在自家锅里!他一听,也就不提这事了。〃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死鬼去了三年了,〃翠花嫂想了想,说,〃个把月后,我也给他守了三年寡了,再有个把月,我也不住在这个鬼地方了,就跟了他,到镇上去了。〃
小金宝一把捂住了翠花嫂的手,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等你成亲,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两床缎面被子,两只鸳鸯枕头,把你的屋子里插满红蜡烛,贴满红双喜,到处红彤彤亮堂堂的,到处喜气洋洋的。〃小金宝望着小油灯,目光有些收不拢,小金宝的脸上渐渐失去了刚进门时的好兴致,脸上疲乏了,弥漫出一股青灰的光。〃要不我送嫂子一件白婚纱,最好的白婚纱,法国料子,毛茸茸的,让两个穿西服的童男子拖着纱脚,一路都是鲜花、马车,还有好听的歌,一直通到大教堂去。〃
〃小姐!〃翠花嫂的脸上难看了,翠花嫂顺下眼皮说:〃小姐可不要拿我们这样的人穷开心。〃
小金宝的目光却收不回来了,她一把抓住翠花嫂的胳膊,自语说:〃女人家,谁不想当新娘,当多少回也值得。〃
翠花嫂捋着眉苇子,没有接话茬。
〃我要能像你,在岛上有人疼,有人爱,平平安安过一辈,有多好。小姐还没有成亲?〃
小金宝〃唉〃了声,脸上走了大样。她的泪水涌了开来,在小油灯下默然一点头,不吱声了。
〃小姐这个岁数,也该嫁了。〃翠花嫂说,〃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猜你命不顺……〃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成亲……〃小金宝的泪在往外涌,她用力忍住,失神地说。
〃小姐怎么说这样的话?〃翠花嫂用眼睛骂她了,〃女人的命,是等的命,什么事都要等,全靠等,只要你真心,耐着性子等,苦苦地等,慢慢地等,好运道总会来到。〃
〃嫂子!〃小金宝失声扑进了翠花嫂的怀里,身子弓成了一只虾米。小金宝说:〃嫂子……〃
翠花嫂抱着小金宝,抚着她的头,轻声说:〃阿妹。〃
小金宝的两只胳膊无力地沿着翠花嫂的肩头向上攀缘,十只指头一起乱了方寸。
〃嫂子……〃
〃你不要太伤心,你看看我,那时候……真像死了一样,现在不也好了,阿妹,慢慢等。〃
阿娇瞪大了眼睛,似乎吓着了,呆呆地望着这边。
我坐在门外,怀里抱着雨伞。我弄不懂两个女人哪里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她们安顿了阿娇,头靠着头,守在小油灯底下,就这么在夜的深处说着。她们说话的声音极低,到后来只有她们自己听到了。我慢慢打起瞌睡,在门外睡着了。
翠花嫂开门时天已经大亮。她的开门声惊醒了我。翠花嫂手里端着灯,她是在看见东方的晨曦后吹灭手里的油灯的。我睁开眼,一缕弧形猩红正从东方的天边流溢而出,一副大出血的样子。一块云朵被烧得通红,使我想起了铁匠炉里烧得通红的铁片。太阳一点一点变大了,带着一股浓郁的伤心和绝望。小金宝和翠花嫂一齐望着初升的太阳,她们的脸上笼罩着血腥色,笼罩着倾诉了一夜过后的满足与疲惫。小金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多乖的太阳,我都十几年看不见这样的太阳了……〃
我半躺在墙角。大地一片阴凉。我挪了挪身子,腿脚全麻了,站不起来。我的动静惊动了小金宝,小金宝回头时脸上吃了一惊。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布满了疑虑。小金宝说:〃你怎么在这儿?〃我抱紧了雨伞,说:〃外面水汽大。〃小金宝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地说:〃你在这里躺了一夜?〃我点点头,我想应该是一夜。
小金宝走到我面前,拉我起来。她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一股很怪的表情。她的脸上全是太阳反光,那种古怪的表情也如同清晨一样清冽而短促。她背过身,对我说:〃我们回去。〃我听清楚了,她说,我们回去。我觉得她说的我们很好听,洋溢着小镇雷雨之夜她身上的温馨气味。
老爷出门吃早饭成了今天的开门彩。他一出门就显得容光焕发,老爷步伐矫健神采奕奕。阿贵、阿牛、翠花嫂、阿娇和我正在老爷对门的屋子里,围着桌子准备开饭。老爷的门打开了,老爷笑眯眯地凑上来,说:〃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大伙一见是老爷,众星捧月喊了一大通老爷。翠花嫂第一次见老爷,有些紧张,顺了眼笑着说:〃老爷早。〃老爷的兴致极好,说:〃你就是翠花嫂吧?〃翠花嫂听到老爷叫出她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说:〃老爷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爷大声说:〃天天喝你熬的鱼汤,怎么敢不记住你的名字?〃阿贵和阿牛就大笑,好像老爷的话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老爷说:〃翠花嫂,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派人接你到上海玩两天。……这是阿娇吧?〃老爷转过脸问。老爷坐下来,把阿娇抱到自己的腿上,动作又慢又轻,看了好大一会儿,说:〃小丫头多俊俏,跟小金宝当年一个样……小金宝呢?〃老爷回过头关照我说:〃去把小姐叫过来。〃
小金宝已经来了,正站在门口。她的站样有些松散,两只手不撑也不扶,就那么垂挂在那儿,脸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