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商州初录(29)
馍一连蒸过三锅,一切收拾毕了,她让我在院子里的太阳下坐着,就去上屋的箱子里取出一双新布鞋来。那鞋底纳着麻麻密密的麻绳眼儿,帮子也浆得生硬,整个鞋结实得像个铁壳子,就用木楦子来楦。楦子很紧,塞不进去,就又灌上些水,用锤子轻轻敲打。
“这是给你爹过年鞋?”
“给我爹已经做好了。”
“那是谁的?”
“我的。噢,你吃烟吧!”
她脸红了起来,又说她去隔壁那家办个事,就走了。两家的隔墙不高,我看见她站在那家院子里对着窗口喊着要买布证“你是啥价?”“你卖吗?你是卖主,你说。”“集市上是一毛八。”“你却是我的嫂子!”“那你说?”“一毛二一尺。”“那叫你只看一眼。”“三毛!”“你有那个大方?”“少了不卖,多了不卖,你要多少?”“一角五。”“好吧,反正我给外人捎的,就让嫂子发个财!”两个人就一手交钱,一手交布证,又说了开来:“妹子,你给嫂子说实话,要是给你那位相好的扯衣服,我白送你,你给嫂子说……”“说得中听!我哪有相好的,你给我找一个吧!嘘,院那边有我爹的客人哩!”她们往这边看,我忙低了头。
后来她回来,问我去不去集市上,若去,和她一块走,不去,就在家守着门。我当然是去的,她就背过我把那鞋用布包了,夹在胳膊下。
集市是极大的,窄窄的一条道挤得人山人海,姑娘让我紧跟着她先去买了窗户纸。她拣纸十分仔细,要平整的,面匀的,用手一一摸了,搭在眼前对着太阳照了。买了白的,再买红的,绿的,黄的。这里的房屋最精心打扮的是窗子,白纸全部糊好了,中间的方格上,是表现手艺的地方,一格红,一格绿,一格黄,妥妥帖帖糊上,便每一格上再贴上窗花。窗花绝对是彩色的,几十种刀具,哪里该添,哪里该去,哪里该透光,一合计就在一张纸上刻成了,然后染色,然后涂酒,白天日光透进来,晚上灯光照上去,鲜明夺目,旖旎可爱呢。
买完纸,姑娘突然不见了,苦得我左找右寻,才见她在一个墙角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哩。她低着头,小伙背着身,似乎漫不经心地看别的地方,但嘴在一张一合说着。我叫她一声,她慌手慌脚起来,将那包鞋的包儿放在地上,站起来拉我往人窝走。我回头一看,那小伙已拾了鞋,塞在怀里。
“那是谁?”我问。
“不告诉你!”
“是不是你的那个?”
“不知道!”
她回了一句,一个人从人窝挤过去,朝我喊:“快跟上!”但很快被人挤得不见了。我却无论如何不得过去,一队担柴的直叫着“撞——!撞——!”人皆两边闪道,人脚扎了根似的,身子却前后左右倒伏。等担柴的过去,那姑娘踪影也不得见了。我只好怏怏返回村子,因不能进朋友的家门,就去村北头看朋友杀猪去。
第一条猪已经杀好了,我的朋友正叼着烟歇着说话,他满口白沫直道他的见闻,然后扳指头数着四村八邻谁家女儿不好,自己找男人,谁家寡妇守了二十年了,终熬不过又嫁了人,又讲他怎么去捉奸,那野汉子怎么样,那骚婆娘又怎么样。
“尽是伤风败俗!叔一辈子就见不得这种恶事了,要不知道犯罪,我真想杀猪一样放了他们的血!你见过后村王小小的三媳妇吗?”
“见过。”旁边的人应道。
“哈,她到她男人的单位呆了半年,回来就学会握手,女的也握,男的也握,王小小骂了一顿,她还说:‘那怕啥,城里人还抱住亲嘴哩!’王小小当场扇了她个嘴巴!”
“人家说的也没错呀!”
“她忘了自己是干啥的!你知道吗,她和她村一个小伙好上了,大白天的在包谷地里咬舌头。”
“二叔,这些事怎么总让你看见了?”
“叔这眼睛尖哩,就盯着这些事哩!这几个村里,谁家媳妇,女子正经不正经,咱心里有的是数。”
“那你说说咱村里吧。”
他正要说,抬头看见我了,笑着站起来说:“你到家去了吧,见着我那闺女了吧?说句海口,我不让她出去,她就得乖乖在家呆着。”我笑笑,却还给他点着头。
这时候,一阵猪叫,几个人又拉进一条猪来,使尽力气压倒在桃树下的方桌上,我的朋友丢掉烟蒂,系紧腰里皮绳,挽高袖子,握刀过去。左手握着猪的黄瓜嘴,左脚扛在猪的脊背上,右腿直蹦蹦蹬地,握刀的右手翻过刀背,朝猪嘴头上狠地一磕,猪一吸气,脖子下显出一个坑儿,刀尖刚触到那坑儿,眼睛便向旁边乜斜,见压猪的小伙们把猪的下腿全抓得死死的,就喝道:“谁叫你捉下边两条腿?”小伙子们脸红了:因为把四条腿都抓死了,猪蹬踏不成,血就会淤在肚里,杀出的肉就不新鲜。于是,手一松,缩回去了。我的朋友又是用刀背磕了一下猪嘴头,一刀捅进那坑儿,刀一抽,一股红血“刷”地冒了出来,猪哼的一声,四蹄乱蹬,有人就拿过盆子接血,猪浑身颤抖了一阵,不动弹了。这时候,我的朋友把血刀在猪背上篦了篦,刀尖在猪嘴头上扎个窟窿,拴条葛绳,挽了圈圈,便叼刀在口长长出了口气。再把一双血手往猪身上抹抹,将那最高最长的猪鬃在指头上一卷,“铮铮”拔下几撮,丢在他带的家具笼里。猪鬃是归杀猪匠的。
商州初录(30)
男主人从厨房提来滚水,桶口落得低低地倒在大环锅里。我的朋友提一桶冷水,放在锅里转了几转,伸手在水里一蘸,一抽,口里吸溜着,在试烫水哩。终于,烫水正到温度,一声喊,小伙子们提猪的四条腿,男主人提猪的尾巴,我的朋友抓住猪嘴上的葛绳,将猪慢慢放在烫水里压着,转着,翻来倒去。烫好了,一齐动手,用浮石将猪毛“嗤噜,嗤噜”刮去,用铁钩将猪挂在架上。我的朋友就取了捅条,在猪交裆上捅了,然后嘴搭近去猛吹,一边吹,一边用棒槌敲着猪身,眼见得猪浑身胀起来了。然后用木塞塞了窟窿口,用一勺热水洒了,用刀子刮了,刀又叼在嘴里,拔掉木塞,捉住猪耳朵,照脖项*里用手转割一圈,人转到猪背后,双手一用劲,“咔嚓”一声,猪头提在手里了。
现在,开膛破肚,取出尿泡,旁边的孩子们一把夺过去,倒了尿,便吹成了大气球。取出大肠,小肠,心肺,肚子,肝子,几个人就忙着摘油,翻肚,洗肠了。一阵忙乱,我的朋友取过砍刀,割掉脖项,割掉尾巴,那尾巴偏要夹在猪的嘴里,就扳过猪一只后腿,令一个小伙扳住另一只后腿,刀子咔嚓咔嚓从上到下分去,这便是“分边子”了。围看的人头都凑了过来看膘色,有人把手指放在当腰子眼——第七个胛骨地方——量量,叫道:“嗬!二指!”一个婆娘,也伸过手来量,说:“咦,还不止哩!三指啊!”有人便将她拨开,斥道:“去,女三(指)男二(指)哩,你那指头算指头?”
当人们在嘁嘁咻咻看膘色,估价时,男主人和我的朋友、队干部蹲在井边均价啦。队干部说:“两股子!怎么样?”男主人说:“行,就这,正好!”队干部就往过一跳,朝众人喊:“两股子!”小伙子们都愣了,不知什么意思,老年人则面面相觑:“哟!一大一小!?”“啊!是一元一角?”“太贵了吧?”“行,行,这是行市价。”我的朋友腿一叉,正经八百地说:“谁来?打!”一时热闹了,这个要“给我打一吊!”那个要“给我割一刀子!”想吃肥膘的要“槽头”;想包饺子的要“勾把子”。还有些奸能人,手总不离腰子眼,喊;从这里!从这里!三下五除二,一个猪卖完了,女主人说:“咳,弄得啥吗,都没给自家留。”男主人凶道:“去!有你说的啥?”我的朋友哈哈大笑:“怎么没留,头水,下水(肚里货),里三,外三。就够你老两口子!”女主人经不住逗,也便笑了。
这一顿饭,自然在这家吃,我也便被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吃罢饭,又去另一家杀了猪,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严了。但是,姑娘没有在家。“人呢?”他说,脸上有了怒色,回过头来,却对我笑笑,“怕到后街菊香家去了。”
说起菊香,他就又兴趣了,说是菊香的娘年轻时是个破鞋,菊香爹打过几顿,如今菊香爹死了,她娘做了老寡妇,但自己的儿媳妇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菊香娘就很伤心,又不敢向儿子说明,常把他家女儿叫去说惶。
“咳,这就叫报应!前檐水不往后檐流,她活该了!”
又坐了一个时辰,姑娘还没有回来,他就说天黑了,要去叫她。但去了不久,就急火火回来,对我说:“他娘的,实在不像话!现在的年轻人……”我问清了,才知他路过大场,那麦秸草堆后有两个人影在悄悄说话,他听不清是谁的声,但肯定是一男一女。
“走,你帮我捉这不要脸的东西去!叫他们知道知道羞耻!”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能和过去相比,人家或许在谈恋爱,管那些事干啥呢?他说:“我是治保委员啊!我能不管?”
他拉我出门,让我站在这边小路口上,便独自猫腰从大场那边走去,突然骂道:“狗日的,羞了你先人了!”那两个人影极快跑走了,一个从麦地里过去,一个朝这边小路跑来。我认清了,原来竟是他家的姑娘!我一缩身蹴在路下渠里,让她跑了过去。我的朋友过来怨我没有挡住,问看清是什么样的,我说看不清,他又只是骂道:
“你看这像话不像话?这是谁家的不要脸!”
我们回到院子,姑娘的房子里亮着灯,俊俏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她正在贴窗花。我的朋友问:“回来啦?”“回来啦。”“晚上到谁家去也该早早回来,你知道吗,大场那边又出恶心事啦!”
白 浪 街
丹江流经竹林关,向东南而去,便进入了商南县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楼,五里到月亮湾,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个大湾川到荆紫关,淅川,内乡,均县,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只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极少有桅杆竖立,偶尔有的,也从不见有帆扯起来。因为水流湍急,顺江而下,只需把舵,不用划桨,便半天一晌,“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假若从龙驹寨到河南西峡,走的是旱路,处处古关驿站,至今那些地方旧名依故,仍是武关,大岭关,双石关,马家驿,林河驿等等。而老河口至龙驹寨,则水滩甚多,险峻而可名的竟达一百三十多处!江边石崖上,低头便见纤绳磨出的石渠和纤夫脚踩的石窝;虽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镇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只留有一堆砖石,那夕阳里依稀可见苍苕缀满了那石壁上的“远源长流”字样。一条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宫”在龙驹寨,下有一座“平浪宫”在荆紫关,一样的纯木结构,一样的雕梁画栋。破除迷信了,虽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养着小白蛇,进“平浪宫”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龙驹寨、荆紫关是最神圣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公,每每摸弄着五指分开的大脚,就夸说:“想当年,我和你爷从龙驹寨运苍术、五子、木耳、漆油到荆紫关,从荆紫关运火纸、黄表、白糖、苏木到龙驹寨,那是什么情景!你到过龙驹寨吗?到过荆紫关吗?荆紫关到了商州的边缘,可是繁华地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