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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看见他的手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说着,顺着脚一迳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父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因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妈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幺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庚黄'画的。真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呕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正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去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一回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一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了,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他,叫他留着送人请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