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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头一付趾高气扬的模样,都懒得去看他们一眼;对叫他“屁股大王”的人,李光头是笑脸相迎,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三鲜面顾客,李光头是和气生财。
童铁匠也从澡堂里面走出来,看到李光头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小王八蛋屁股”后,伸手指着澡堂,向他建议:
“去澡堂里偷看多好,屁股多得目不暇接……”
李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懂什么呀,屁股太多了你看得过来吗?你都不知道该看哪一个。”
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老练地教导童铁匠:“最多不能多过五个,最少不能少于两个。多过五个,你就看糊涂了;少于两个,只有一个,你看是看清楚了,记也记住了,就是没有了比较。”
童铁匠听后满脸的恍然大悟,似乎是崇拜地对李光头说:“你这小王八蛋屁股真是个人材,老子这辈子一定要请你吃一次三鲜面。”
李光头客气地摆摆手,然后纠正童铁匠的话:“叫我‘屁股大王’。”
童铁匠这次接受了李光头的纠正,他说:“你确实是个‘屁股大王’。”
我们刘镇的屁股大王李光头,在我们刘镇的澡堂门外站了差不多有三个小时,他的母亲迟迟没有出来。李光头一会儿急得火冒三丈,一会儿又担心母亲在里面是不是晕倒了?三个小时过去后,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跟在几个年轻女子的后面走出了澡堂,李光头看着那几个年轻女子头发上滴着水,说说笑笑地走去,他没有注意那个步履蹒跚的女人正在走向自己,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走到李光头面前站住了,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刚才李兰进去时头发还是乌黑的,现在站在李光头面前时已是满头白发。为了纪念宋凡平,李兰八年没有洗头发,现在她一洗,洗掉了满头的黑发,洗出来了满头的白发。
李光头第一次觉得母亲老了,而且像一个奶奶那样的老了。李兰挽着李光头的手臂,吃力地往家中走去,路上遇到几个熟人,他们看见李兰时都是吃了一惊,他们的眼睛都凑到了近前,吃惊地说:
“李兰,你是李兰吗?”
李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是我……”
第二十五章
李兰回到家中,在镜子前仔细看了自己,她也被自己的突然苍老吓了一跳。然后她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住进了医院以后,可能出不来了。她已经洗掉了满头的酸臭味,她没有马上去医院,她在家里又住了几天。那几天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桌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李光头,不时叹息着对李光头说:
“你以后怎么办?”
李兰开始料理后事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李光头,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儿子会怎么样?她总觉得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好的命运,十四岁就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了,十八岁以后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她担心这个儿子今后有可能犯罪坐牢。
李兰决定去住院治病前,先把儿子的今后安顿好了。她把户口本抱在胸前,让李光头扶着她去了县里的民政局。可怜的李兰觉得自己是地主婆,又是小流氓李光头的母亲,她羞耻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民政局的院子,又战战兢兢地向人打听:
“谁管孤儿的事?”
李光头扶着李兰走进了一个房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纸。李光头一眼就认出了他,七年前就是他用板车把宋凡平的尸体从汽车站拉回他们家中。李光头记得他叫陶青,高兴地指着他说:
“是你啊,你是陶青。”
李兰扯了扯李光头的衣服,觉得儿子刚才那样说话太没有礼貌了,她点头哈腰地说:
“您是陶同志吧?”
陶青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报纸时仔细看了看李光头,好像记起李光头来了。李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声音哆嗦着对他说:
“陶同志,我有事要问问你。”
陶青微笑地说:“进来问吧。”
李兰不安地低下头说:“我成份不好。”
陶青仍然微笑着,他说:“进来吧。”
说着陶青起身搬了一把椅子过去,让李兰坐下。李兰惶恐地走进了屋子,还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来。陶青指着椅子说:
“坐下来再说。”
李兰迟疑了一会儿坐了下去,她恭恭敬敬地将户口本递给陶青,用手指着李光头,对他说:
“他是我儿子,户口本上有他的名字。”
陶青翻着户口本说:“我看见了,你有什么事?”
李兰苦笑了一下,对他说:“我得了尿毒症,我的日子不长了,我死后儿子就没有亲人了,他能不能拿到救济?”
陶青吃惊地看着李兰,又看看李光头,随即点点头说:“能拿到,每月有八元钱,二十斤粮票,油票和布票是每季度发一次,一直拿到他参加工作为止。”
李兰又忐忑不安地说:“我成份不好,是地主婆……”
陶青笑了,把户口本还给李兰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你放心吧,这事由我经办,你儿子以后找我就行了。”
李兰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高兴她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这时陶青看着李光头嘿嘿地笑了,他说:
“原来你就是李光头,你很有名,还有一个叫什么?”
李光头知道他是在问宋钢,李光头正要回答,李兰不安地站了起来,她知道陶青说李光头很有名就是指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事,她连着说了几声谢谢,就要李光头扶着她走。李光头扶着李兰走出了屋子,又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李兰这才放心地靠在一棵树上,喘着气感叹道:
“这陶同志真是个好人。”
这时候李光头告诉李兰,宋凡平死在汽车站前,就是这个叫陶青的人把宋凡平的尸体拉回家的。李兰听了这话,突然激动得满脸通红,她不再要李光头搀扶了,一个人快步走回了民政局的院子,走进了刚才的房间,她对陶青说:
“恩人,我给你叩头啦。”
李兰的身体差不多是摔下去似的叩了一个响头,她把自己的额头磕破了。接下去她呜呜地哭了,陶青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是李兰的哭诉让他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什么给他叩头。陶青赶紧上前伸出双手要把她扶起来,李兰跪着又给他叩了两个响头,接下去陶青像是哄孩子似的说了很多好话,才把李兰扶了起来,陶青搀扶着李兰一直走到民政局的大门外,分手的时候陶青竖起大拇指,低声对李兰说:
“宋凡平,了不起。”
李兰激动得浑身哆嗦,当陶青走回民政局的院子后,李兰抹着眼泪,对李光头欣喜地说:
“听到了吧,听到刚才陶同志说的话了吧……”
李兰离开民政局以后,又去了棺材铺。她额头渗着血,走几步歇一歇,每次歇下来的时
候,就忍不住要重复一遍陶青说的话:
“宋凡平,了不起。”
然后她的手臂向着前方挥动了一下,骄傲地对李光头说:“刘镇全城的人心里都这么想,只是他们嘴上不敢这么说。”
李光头搀扶着李兰走得比乌龟还要慢,走到了棺材铺,李兰坐在了门槛上,喘着气抹了抹额头上流出的血,笑着对里面的人说:
“我来了。”
棺材铺的人都认识李兰,他们问她:“这次给谁买棺材?”
李兰不好意思地说:“给我自己买。”
他们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起来,他们说:“没见过活人给自己买棺材的。”
李兰也笑了,她说:“是啊,我也没见过。”
李兰伸手指着李光头继续说:“儿子还小,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样的棺材,我先挑选好了,以后他来取就行了。”
棺材铺的人全都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他们嘻嘻怪笑地看着站在门口若无其事的李光头,对李兰说:
“你儿子不小啦。”
李兰垂下了头,知道他们为什么怪笑。李兰挑选了一具最便宜的棺材,只要八元钱。和宋凡平的一样,也是没有上油漆的薄板棺材。她双手抖动着从胸口摸出手帕包着的钱,先付给他们四元,说剩下的四元来取棺材的时候再付清。
李兰去民政局解决了李光头的孤儿救助金,又去棺材铺给自己订好了棺材,她心里的两块石头落地了,应该第二天就去住院治病,可她曲指一算,再过六天就是清明节了,她轻轻摇起了头,说清明那天她要去乡下给宋凡平扫墓,等过了清明节再去医院。
李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走歇歇来到了刘镇的新华书店,在文具柜台买了一叠白纸,抱在胸前走走歇歇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制作起了纸元宝和纸铜钱。宋凡平死后的每一个清明节,李兰都要制作一篮子的纸元宝和纸铜钱,挽在手里走上很长的路,去乡下给宋凡平上坟烧纸钱。
这时的李兰病得没有力气了,做完一个纸元宝就要歇上一会,在给纸铜钱划线时,给纸元宝写上“金”“银”两字时,她的手不停地哆嗦。一个下午的活,李兰做了整整四天。李兰把完工的纸元宝整齐地放进篮子里,把白线串起来的纸铜钱小心地放在纸元宝的上面,她微笑了一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流下了眼泪,她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宋凡平上坟扫墓了。
晚上的时候,李兰把李光头叫到床前,仔细看了看儿子,觉得儿子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个叫刘山峰的人,李兰欣慰地笑了笑,然后有气无力地对李光头说:
“后天是清明节,我要去乡下扫墓,我没有力气走那么长的路……”
“妈,你放心,”李光头说,“我背着你去。”
李兰笑着摇摇头,她说起了另一个儿子,她说:“你明天去乡下把宋钢叫来,你们兄弟两个轮流背着我去。”
“不用叫宋钢来,”李光头坚定地摇着头,“我一个人就行。”
“不行,”李兰说,“路太长,你一个人背着我太累。”
“累了我们就找棵大树,”李光头挥着手说,“在下面坐下来歇一会儿。”
李兰还是摇头说:“你去把宋钢叫来。”
“我不去叫宋钢,”李光头说,“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李光头说着打起了呵欠,他要去外面的屋子睡觉了,他走到了门口时回头对李兰说:
“妈,你放心,我保证把你舒舒服服地弄到乡下去,再把你舒舒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