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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会上,许彦成只说自己正在认真检查。余楠表示他严肃检查了自己,心情十分沉重,看见杜先生洗完了澡,非常羡慕,却是不敢抱侥幸的心,所以正负痛抠挖自己的烂疮呢。
会后朱千里得到通知,让他继续做第二次检讨,并嘱咐他不要再做文章。
朱千里的第二次检讨会上,许多人跑来旁听。朱千里看见到会的人比上次多,感到自己的重要,心上暗暗得意。他很严肃地先感谢群众的帮助,然后说:〃我上次作检讨,听来好像丑化运动,其实我是丑化自己。我为的是要表示对自己的憎恨,借此激发同志们对我的憎恨,可以不留余地,狠狠地批判我。我实在应该恰如其分,不该过头。'过犹不及'呀。我要增强效果,只造成了误会,我由衷向革命群众道歉。〃
有人说:〃空话少说!〃
朱千里忙道:〃我下面说的尽是实话了。我要把群众当作贴心人,说贴心的实话。〃他瞪出一双大眼睛,不断的抹汗。
主席温和他说:〃朱先生,你说吧!〃
朱千里点点头,透了一口气说:〃我其实是好出身。我是贫雇农出身——不是贫农,至少也是雇农。我小时候也放过牛,这是我听我姑妈说的,我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羡慕人家孩子上学读书。我父亲早死,我姑夫在镇上开一家小小的米店,是他资助我上学的。我没能够按部就班的念书,断断续续上了几年学。后来我跟镇上的几个同学一起考上省城的中学。可是我别说学费,到省城的路费都没有。恰巧那年我姑妈养蚕收成好,又碰到一个好买主,她好比发了一笔小财。〃
有人说:〃朱先生,请不要再编《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了。〃
朱千里急得说:〃是真的,千真万真的真事!我就不谈细节吧,不过都是真事。不信,我现在为什么偷偷儿为我外甥寄钱呢!我老婆怀疑我乡下有前妻和儿女,防得我很紧,我只能赚些外快背着她寄。因为我感激我的姑夫和姑妈——他们都不在了,有个外甥在农村很穷。我想到他,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就可怜他。〃
〃可是朱先生还自费留法呢?是真的吗?〃有人提问。
朱千里说:〃旧社会,不兴得说穷。我是变着法儿勤工俭学出去的。可是我只说自费留法,钱是我自己赚的,说自费还是真实的。我在法国三四年——不,不止,四五年吧?或是五六年——我从来记不清数字,数字在记忆里会增长——好像是五六年或六七年。我后来干脆说'不到十年'。因为实在是不到十年。不过随它五年八年十年,没多大分别,只看你那几年用功不用功。我是很用功的。有人连法语都不会说,也可以混上十几年呢。〃
又有人提问:〃不懂法语,也能娶法国老婆吧?〃
朱千里说:〃对法国女人,只要能做手势比划,大概也能上手。说老实话,我没娶什么法国老婆,谁正式娶呀!不过是临时的。那也是别人,不是我,我看着很羡慕罢了,我连临时的法国姘头都没有。谁要我呀!〃
〃这是实话了。〃
〃是啊!我也从来没说过有什么法国老婆,只叫人猜想我有。因为我实在没有,又恨不得有,就说得好像自己有,让人家羡慕我,我就聊以自慰。我现在的老婆是花烛夫妻,她是我从前邻居的姑娘,没有文化,比我小好多岁,她也没有什么亲人,嫁了我老怀疑我乡下还有个老婆,还有儿子女儿,其实我只是个老光棍。〃
〃这都是实话吗?〃
〃不信,查我的履历。〃
〃履历上你填的什么出身?〃
〃我爹早死,十来岁我妈也没了。资助我上学的是我姑夫,他开米店,我填的是'非劳动人民'。〃
〃可是你还读了博士!〃
朱千里很生气,为什么群众老打断他的检讨,好像不相信他的话,只顾审贼似的审他。他又只好回答。
〃我没有读博士,不过,我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呢!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博士。假如你们以为我是博士,那是你们自己想的。我只表示,我自恨不是法国的国家博士。我又表示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也许人家听着好像我是个大学博士而不自满。其实呢,我并没有得过大学博士。〃
〃你又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怎么算的呢?〃
〃就是说,到手博士学位的,不是我,却是别人。〃
〃那么,你凭什么算是博士呢?〃
〃凭真本领啊!我实在是得了不止一个博士。我们——我和我的穷留学朋友常替有钱而没本领的留学生经手包写论文。有些法国穷文人专给中国留学生修改论文,一千法郎保及格,三千法郎保优等,一万保最优等。我替他们想题目,写初稿,然后再交给法国人去修改润色。我拿三百五百到六七百。他们再花上几千或一万,就得优等或最优等。有一个阔少爷花了一万法郎,还得了一笔奖金呢,只是还不够捞回本钱。当然,我说的不过是一小部分博士。即使花钱请人修改论文,口试还得亲自挨克。法国人鬼得很,口试克你一顿,显得有学问,当众羞羞你,学位终归照给。你们中国人学中国文学要靠法国博士做招牌,你们花钱读博士,我何乐而不给呢!〃
有人插话:〃朱先生不用发议论,你的博士,到底是真是假呢?〃
朱千里直把群众当贴心人,说了许多贴心的真话,他们却只顾盘问,不免心头火起,发怒说:〃分别真假不是那么简单!他们得的博士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没化钱,没口试,可是坐旁听,也怪难受的,替咱们中国人难受啊。〃
〃朱先生不用感慨,我们只问你说的是句句真话呢?还是句句撒谎呀?〃
〃我把实在的情况一一告诉你们,还不是句句真话吗?〃
〃你不过是解释你为什么撒谎。〃
〃我撒什么谎了!〃朱千里发火了。
〃还把谎话说成真话。〃
〃你们连真假都分辨不清,叫我怎么说呢?〃
〃是朱先生分不清真假,还是我们分不清真假?告诉你,朱千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朱千里气得说:〃好!好!好个雪亮的群众!好个英明的领导!〃
有人发问了:〃朱千里,你怎么学习的?英明的领导是群众吗?你说说!〃
朱千里嘟囔说:〃这还不知道吗!共产党是英明的领导。〃
有人忍笑问:〃群众呢?〃
〃英明的尾巴!〃朱千里低声嘟囔,可是存心让人听见。
有人高声喊:〃不许朱千里诬蔑群众!〃
〃不许朱千里钻空子向党进攻!〃
〃打倒朱千里!〃
忽有人喊:〃打倒千里猪!〃笑声里杂乱着喊声:
〃千里猪?只有千里马,哪来千里猪?〃
〃猪冒牌!〃
〃猪吹牛!〃
〃打倒千里猪!打倒千里猪!!〃许多人齐声喊。有人是愤怒地喊,有人是忍笑喊,一面喊,一面都挥动拳头。
朱千里气得不等散会就一人冲出会场。他含着眼泪,浑身发抖,心想:〃跟这种人说什么贴心的真话!他们只懂官话。他们空有千只眼睛千只手,只是一个魔君。〃他也不回家,直着眼在街上乱撞,一心想逃出群众的手掌。可是逃到哪里去呢?他走得又饿又累,身上又没几个钱;假如有钱,他便买了火车票也没处可逃呀。
他拖着一双沉重的脚回到家里,老婆并不在家。正好!他草草写下遗书:〃士可杀,不可辱!宁死不屈!——朱千里绝笔。〃然后他忙忙地找出他的安眠药片,只十多片,倒一杯水一口吞下。他怕药力不足,又把老婆的半瓶花露水,大半瓶玉树油和一瓶新开的脚气灵药水都喝下(因为瓶上都有〃外用,不可内服〃字样),厨房里还有小半瓶烧酒,他模糊记得酒能帮助药力,也一口气灌下,然后回房躺下等死。
∩是花露水、玉树油、脚气灵药水和烧酒各不相容。朱千里只觉得恶心反胃,却又是空肚子。他呕吐了一会儿,不住的干咽,半晌精疲力竭,翻身便睡熟了。
朱千里的老婆买东西回家,看见留下的午饭没动,朱千里到在床上,喉间发出怪声,床前地下,抛散着大大小小的好些空瓶子,喊他又不醒,吓得跑出门去大喊大叫。邻居跑来看见遗书,忙报告社里,送往医院抢救。医院给洗了胃,却不肯收留,说没问题,睡…觉就好。朱千里又给抬回家来。
他沉沉睡了一大觉,明天傍晚醒来,虽然手脚瘫软,浑身无力,精神却很清爽。他睁目只见老婆坐在床前垂泪,对面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
〃朱千里!你逃往哪里去?〃
〃朱千里!休想负隅顽抗!〃
〃奉劝朱千里,不要耍死狗!〃
他长叹一声,想再闭上眼睛。可是——老婆不容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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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八章
朱千里自杀,群众中有人很愤慨,说他〃耍死狗〃。可是那天主持会议的主席却向范凡自我检讨,怪自己没有掌握好会场,因为他是临时推出来当主席的,不知道朱千里的底细。他责备自己不该让朱千里散布混淆真假的谬论,同时也不该任群众乱提问题,尤其是〃打倒千里猪〃的口号,显然不合政策。关于这点,罗厚一散会就向主席提出抗议了。范凡随后召开了一个吸拳验的会,提请注意别犯错误,思想工作应当细致。
丁室挂看到朱千里的检讨作得这么糟糕,吓得进退两难。他不做检讨吧,他是抢先报了名的。小组叫他暂等一等,让朱千里先做,他不能临阵逃脱。做吧,说老实话难免挨克,不说老实话又过不了关。怎么办呢?
丁宝桂是古典组唯一的老先生。他平时学习懒得细读文件,爱说些怪话。说他糊涂吧,他又很精明;说他明白吧,他又很糊涂。大家背后——甚至当面都称他〃丁宝贝〃。现当代组和理论组的组长都是革命干部,早都做了自我检讨。这位丁先生呢,召集人都做不好,勉强当了一个小组长。他也没想到要求检讨,所以自然而然地落单了。只好和外文组几个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同洗澡。
他光不抗议,说自己没有资产,只是个坐冷板凳的,封建思想他当然有,可是和资产阶级挂不上钩,他家里连女婿和儿媳妇都是清贫的读书人家子女。年轻人告诉他:〃既是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话他仿佛也学习过,可是忘了为什么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的,却又不敢提识破,只反问:〃你们洗澡不洗澡呢?〃他们说:〃大家都要改造思想,丁先生不用管我们。这会儿我们帮丁先生'洗澡。'。〃
丁先生最初不受启发,群众把他冷搁在一边。他后来看到别人对启发的态度,也开了窍,忙向群众声明他已经端正了态度。队后他也学朱千里把群众启发的问题分门别类,归纳为自己的儿款罪状。帮助他的小组看破他是玩弄〃包下来〃的手法,认为他不是诚心检查,说他〃狡猾〃。丁宝桂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天他听了杜丽琳的检讨和主魔的总结,悟出一个道理:关键是不要护着自己,该把自己当作冤家似的挑出错儿来,狠狠地骂,骂得越凶越好。挑自己的错就是〃老实〃,骂得凶就是〃深刻〃。他就抢着要做检讨。可是朱千里检讨挨克,他又觉得老实很危险,不能太老实。反正只能说自己不好,却是不能得罪群众。
他只好硬着头皮到会做检讨。他先说自己顾虑重重,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