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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凡很重视她们的收获。施妮娜讲她出身官僚地主家庭,自以为她家是开明地主,对农民有恩有惠。这次下乡,扎根在贫农家,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控诉会上听到他们的控诉,真是惊心动魄。她开始从感性上认识到地主阶级的丑恶本质。她好比亲自经历了贫雇衣祖祖辈辈的悲惨遭遇。她举出一个个细节,证实自己怎样一寸一分地转移立场观点,不知不觉地走入无产阶级的行列。江滔滔讲她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学生时代就向往革命,十七岁曾跟她表哥一同出走,打算逃往革命根据地去,可是没上火车就给家里人抓回去。她只有一颗要求革命的心,而没有斗争的经验,虽然是燃烧的心,却是空虚的,苍白的,抽象的;这次参加土改,比〃南下工作〃收获更大。她自从投入火热的实际斗争,她这颗为革命而跳跃的心才有血有肉了。可见一个作家如果没有生活,没有斗争,就不可能为人民写作。她热情洋溢,讲得比施妮娜长。主席认为她们都收获丰富。她们好像都已经脱胎换骨,不用再洗什么澡。大约她们还是在很小的澡盆里洗了洗,只是没有为她们开像样的检讨会。
朱千里在她们报告会的末尾哭丧看脸站起来,检讨自己不该和群众对抗,他已经知罪认错。帮助的小组曾到人事处查究他的档案,他的确没有自称博士。据他出国和回国的年月推算,他在法国有五六年。他也没当汉奸,只不过在伪大学教教书,他检讨里说的多半是实话,只是加了些油酱。他们告诫朱千里别再夸张,也不要即兴乱说,只照着稿子一句句念。他的检查也通过了。他承认自己是个又想混饭吃,又想向上爬的知识分子,决心要痛改前非,力求进步,为人民服务。
彦成这天开完会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对丽琳说:〃明天就是我了。〃
〃你怎么?〃
〃我做检讨呀。〃
〃叫你做的?〃
〃当然。〃彦成没事人和一般。
丽琳忙问是谁叫他做检讨。
〃我不认识他。他对我说:'明天就是你了。'〃
〃这么匆忙!他说了什么时候来和你谈话吗?〃
〃他只说:'明天就是你了。'〃
〃态度友好不友好呢?〃
〃没看见什么态度。〃彦成满不在乎。
丽琳晚饭都没好生吃。她怕李妈吃罢晚饭就封火,叫她先沏上点儿茶头,等晚饭后有人来和彦成谈他的检讨,可是谁也没来。丽琳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直到临睡,还迟迟疑疑地问彦成:〃你没弄错吧?是叫你做检讨?〃
彦成肯定没弄错。丽琳就像妈妈管儿子复习功课那样,定要彦成把他要检讨的问题对她说一遍。
彦成不耐烦他说:〃进步包袱:我在旧社会不过是个学生,在国外半工半读,仍然是学生,还不到三十岁。什么'老先生'!〃
〃你怎么自我批判呢?〃
〃我受的资产阶级影响特别深啊。事事和新社会不合拍。不爱学习,不爱发言,觉得发言都是废话。〃
丽琳纠正他说:〃该检讨自己背了进步包袱,有优越感,不好好学习等等。〃
彦成接下说:〃自命清高,以为和别人不同,不求名,不求利。其实我和别人都一样,程度不同而已。〃
丽琳说:〃别扯上别人,只批判你自己。〃
彦成故意说:〃不肯做应声虫,不肯拍马屁,不肯说假话。〃
丽琳认真着急说:〃胡闹!除了你,别人都是说假话吗?〃
〃你当我几岁的娃娃呀!你不用管我,别以为我不肯改造思想。我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带头改造自我。知识分子不改造思想,中国就没有希望。我只是不赞成说空话。为人好,只是作风好,不算什么;发言好,才是表现好,重在表现。我不服气的就在这点。〃
丽琳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是为人好?〃
彦成说:〃我已经借自己的同伙做镜子,照见自己并不比他们美。我也借群众的眼睛来看自己,我确是够丑的。个人主义,自由散漫,追求精神享受,躲在象牙的塔里不问政治,埋头业务不守纪律……〃
〃就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串吗?〃丽琳实在觉得她不能不管。她怕彦成的检讨和余楠第一次检讨一样,半中间给群众喝住。
彦成说:稿子在他肚里,反正他决不说欺骗的话,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经不起检查,想不到他的主观客观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他实在泄气得很。
丽琳瞧他真的很泄气,不愿再多说,只暗暗担心。
许彦成的检讨会是范凡主持的。他的问题不如别人严重,所以放在末尾。丽琳觉得很紧张。不过彦成虽然没底稿,却讲得很好,也不口吃。做完大家就拍手通过了。他没说自己是洋奴,也没人强他承认。
范凡为这组洗澡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做了短短的总结,说大家都洗了干净澡,也得到不同程度的提高,勉励大家继续努力求进。
年轻人互相批评接受教育,不必老先生操心。老先生的洗澡已经胜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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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十二章
发动群众需要一股动力,动力总有惯性。运动完毕,乘这股动力的惰性,完成了三件要紧事。
第一件是〃忠诚老实〃,或〃向党交心〃。年轻人大约都在受他们该受的教育。洗完澡的老先生连日开会,谈自己历史上或社会关系上的问题。有两人旁听做记录。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和善可亲的老大姐。
丁宝桂交代了他几个汉奸朋友的姓名。朱千里也同样交代了他几个伪大学同事的姓名以及他自己的笔名,如〃赤免〃、〃撇尾〃、〃独角羊〃、〃朱骇〃、〃红马〃等等。人家问〃撇尾〃的意思。他说不过是一〃撇〃加个〃未〃字,〃独角羊〃想必是同一意义,〃未〃不就是羊吗。其他都出自〃千里马〃。余楠也交代了他的笔名。他既然自诩〃一气化三清〃,他至少得交出三个名字。据他说,他笔史不多,都很有名。一是〃穆南〃,就是〃木南〃。一是〃袁恧〃,这足余楠两字的切音。一是〃永生〃,因为照五行来说,水生本。太反动的文章是他代人写的,他觉得不提为妙。他只交代了他心爱的小姐芳名〃月姑〃。以及他那位〃老板〃的姓名,不过他和他们早已失去联系。丽琳交代了她的海外关系,她已经决定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不敢流露她的伤心,彦成也交代了他海外师友的姓名,并申明不再和他们通信。一群老先生谈家常似的想到什么成问题的就谈,听了旁人交代,也启发自己交代,连日絮絮〃谈心〃,平时记不起的一桩桩都逐渐记起来。大家互相提醒,互相督促,虽然谈了许多不相干的琐碎,却要尽量搜索出一切不该遗忘的细节。他们不再有任何隐瞒的事。
第二件是全体人员填写表格,包括姓名、年龄、出身、学历、经历、著作、专长、兴趣、志愿等等。据说,全国知识分子要来个大调整。研究社或许要归并,或取消,或取消一部分,归并一部分。并上表格,大家就等待重新分配了。配在什么机构,就是终身从属的机构。有人把这番分配称为〃开彩〃,因为相当于买了彩票不知中什么彩。知识分子已经洗心革面,等待重整队伍。
第三件是调整工资。各组人员自报公议,然后由领导评定,各人按〃德〃、〃才〃、〃资〃三个标准来评定自己每月该领多少斤小米。这是关系着一辈子切身利益的大事,各组立即热烈响应。譬如余楠自报的小米斤数比原先的多二百斤。他认为凭他的政治品德,他的才学和资格经历,他原先的工资太低了,谁都不好意思当面杀他的身价,朱千里就照模照样要求和余楠同等。施妮娜提出姚宓工资太高,资格不够。罗厚说施妮娜的资格也差些,不过主要的是德和才。许彦成以导师的身份证明姚宓的德和才都够格,他自己却毫无要求。丽琳表示她不如彦成,可是彦成不输余楠。
姜敏说:〃有的人,整个运动里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这该是立场问题吧?这表现有德还是无德呀?〃
江滔滔立即对施妮娜会意地相看一眼,又向姚宓看一眼。
善保生气说:〃我们中间压根儿没有这种人。〃
罗厚瞪眼说:〃倒是有一种人,自己的问题包得紧紧的,对别人的事,钻头觅缝,自己不知道,就逼着别人说。〃
善保忙说:〃关于运动的事,范凡同志已经给咱们做过总结,咱们不要再讨论这些了。〃
姜敏红了脸说:〃我认为经过运动,咱们中间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了,为什么有话不能说呢?〃
姚宓说:〃我赞成你直说。〃
姜敏反倒不言语了。
余楠想到姜敏和善保准揭发了他许多事,他对年轻人正眼也不看。社里三反运动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年轻人一起开会。他对他们是〃敬而远之〃。
这类的会没开几次,因为工资毕竟还是由领导评定的,一般都只升不降。余楠加添了一百多斤小米,别人都没有加。朱千里气愤不平,会后去找丁宝桂,打听他们组的情况。
丁宝桂说:〃咳I热闹了!有的冷言冷语,讥讽嘲笑;有的顿脚叫骂,面红耳赤;还有痛哭流涕的——因为我们组里许多人还没评定级别——我反正不减价就完了。〃
〃你说余楠这家伙,不是又在翘尾巴了吗?〃
丁宝桂发愁说:〃你瞧着,他翘尾巴,又该咱们夹着尾巴的倒霉。〃
他想了一想,自己安慰说:〃反正咱们都过了关了。从此以后,坐稳冷板凳,三从四德就行。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们不计较。〃
〃不是计较不计较,洗了半天澡,还是他最香吗!〃
丁宝桂说:〃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没那么便宜!〃朱千里说。
丁室桂急了,〃难道还要洗?我听说是从此不洗了。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剖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朱千里点头说:〃这是一种说法。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和每天洗脸一样。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
〃怎么'和风细雨'?让泥母猪自己在泥浆里打滚吗?〃
丁宝桂本来想留朱千里喝两杯酒,他刚买了上好的莲花白。可是他扫尽了兴致。而且朱千里没有酒量,喝醉了回家准挨骂挨打。他也不想请翘尾巴的余楠来同喝,让他自己得意去吧。
余楠其实并不得意。他并不像尚未凝固的黄金,只像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伤口,争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争得一块骨头,他用爪子压住了,还没吃呢。他只在舔伤口。
杜丽琳对许彦成说:〃看来'你们俩'的默契很深啊!怎么你只怀疑我控诉你,一点儿不防她?她不怕人家说她丧失立场,竟敢包庇你?〃
彦成生气说:〃丽琳,你该去打听了姜敏,再来冤枉。〃
洗澡已经完了,运动渐渐静止。一切又回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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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尾 声
星期天上午,彦成对丽琳说:〃我到姚家去,你放心吗?要陪我同去吗?〃
丽琳还没有流洗。她已稍稍故态复萌,不复黄黄脸儿穿一身制服。她强笑说:〃好久没到她们家去了,我该陪你去吧?等我换件衣服。〃
丽琳忙忙地打扮,彦成默然在旁等待。他忽听得有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