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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有什么事吗?”父亲急步走来,喘着气,很担心地说。
“没有。”
我对父亲的问话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那就好……刚才就很担心,深怕你站在悬崖上,晕眩掉下来……你本来就常常会发晕……”呵,刚才父亲从医院前的海岸向我挥手,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我笑着说:“不要紧。我站立的地方距悬崖边还有六尺远哪!”
“真的?从医院看去,你仿佛就站在崖边上哪。……以为你已经从那里下来,想不到却蹲在这里,我想你一定又发晕了……。”
父亲和我相望而笑,然后一道向医院行去。第三天清晨,我到医院吃早餐,平时这时候父亲已起床,这天却还沉睡未起,我颇感意外,不安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嗯,今早吐血了。”
父亲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本以为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非常惊讶,打开父亲枕边的陶器痰盂盖看,里面有相当多乌黑的血。父亲不时咳嗽。每次都有少量的血杂在痰中咳出。不久,院长来诊察。父亲的采能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了,我盯着院长的脸孔不放。他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医学士,看来颇沉稳。
“胸部没有什么异样,听不见一点空洞音。呼气听来虽然拖长了一点,不过这一般人也会有。”
说着,院长又查看一下痰盂。
“哦,”他说着颔首,“血色很黑,是旧血,不是刚刚咳出来的。一定是以前咳出的血蕴积在什么地方,再咳出来的。”
父亲露出很意外的表情。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最近有没有做过激烈的运动?”
“这个,”父亲想一想,“也没有什么特别激烈。两星期前,曾跟M大夫(医院里的医生名字)一起爬山……”
“不,不是那么久以前。……总之,不要担心,今明两天,好好躺一躺,很快就会复原。”
院长回去了。父母和我稍微放下心。父亲遵从院长的嘱咐,静静躺了两天。第三天,已完全复原,又像以前那样起床,到外头散步。这次吐血,原因始终没有查明,不知不觉间也就遗忘了。父亲现在跟我们一起住在镰仓,降已完全恢复,比生病前肥胖,体重甚至比年轻时更重。距那次住院已过了一年,我突然想起,父亲那次吐血可能是因为看见我站在那悬崖上,忧惧得刺痛了心。院长说,是由于激烈的运动,然而纵使不是激烈的运动,过度的忧心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结果。尤其像我父亲这样神经极度敏感的人,这种事更有可能。这么一想,更觉难过,“哦,好危险!”不安感随之而起。我开始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自己身边的事情似乎都骤然涌现在脑海中。
少年的悲哀〔日本〕国木田独步
如果说少年的欢乐是诗,那么,少年的悲哀也是诗;如果说蕴藏在大自然心中的欢乐是应该歌唱的,那么,向大自然之心私语的悲哀,也应该歌唱的了。总之,我想把我少年时代的悲哀中的一件事讲给你听。——一个男人这样说。因为父母住到东京去了,所以我从八岁到十五岁,就寄养在叔父家中。叔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拥有大片山林土地,就在平时,家里也雇着七八个男女佣人。对于父母让我在农村度过少年时代这番好意,我是不能不表示感谢的。如果我在八岁那年也同他们一起去东京,那么,今天的情况就会迥然不同,至少,我可能比现在更聪明一些,但那颗心却难以享受像华兹华斯诗篇那种高远清新的诗意。我驰骋在山林田野之间,度过了八年幸福的岁月。叔父家坐落在小山山脚,近郊树林茂密,还有河川泉池,濑户内海近在咫尺。无论在山林田野,还是在河海溪流,我没有一点不自由的地方。记得是十二岁那年,一个名叫德二郎的仆人,说是要在夜里带我去一个有趣的地方,问我是否去。我问他:“那是什么地方?”德二郎微笑着回答说:“这您就甭问了;管它什么地方,德带您去的地方还会没有意思吗?”这德二郎当时大约二十五岁,是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他本来是个孤儿,从十一二岁就到叔父家里做佣人。他皮肤微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喝起酒来就要唱歌,不喝酒时也是边唱歌边干活,精力非常充沛。平时令人觉得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心地非常善良。从叔父开始,当地人对他有口皆碑,说在孤儿当中是绝无仅有的。
“对叔叔、婶子可得保密啊。”
德二郎边唱边向后山走去。时值盛夏,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跟在德二郎身后,穿过庄稼地,跑过稻叶飘香的田间小道,来到了河堤。河堤高出庄稼地半截,从那儿爬上去,一望无际的原野尽在眼中。天不过刚黑,已经皓月当空,满山遍野洒满了凛冽的月光。田野尽头,烟雾缭绕,如在梦中;树林披上一层薄雾,好似飘浮起来一般;撒在低矮的河柳叶尖上的露水,晶莹仿佛珍珠。小河下游不远的地方就是江湾,那儿已经涨满潮水。把船板连在一起搭起的桥,由于水位上升,顷刻之间好像变矮了;河柳半浸在水中。堤上微风徐徐,但河面却一丝涟漪也没有腾起。万里晴空交映水中,就像一面镜子。德二郎走下河堤,解开了系在桥下的小船的缆绳,敏捷地跳了上去,静谧的水面顿时漾起涟漪。
“少爷,快点,快点!”德二郎一面催我,一面摇起了船桨。我刚刚跳上去,小船就向海湾驶去。越靠近海湾,河面就越宽阔,月儿的清光泻入海面,两岸的堤坝渐渐消失在远处。回头一看,上游已经隐没在一片迷雾中,小船也不知几时竟驶进了江湾。穿过这浩渺如同湖泊似的江湾,只有我们这一叶孤舟。德二郎不似往常那样放声高歌,而是轻声哼着。他一边唱歌一边划桨。江湾退潮后宛如一片沼泽,湖光山色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好像已经不是我平时熟悉的那个洋溢着土腥味的江湾了。南边峰峦幽暗,倒映水中;东边陆地,月色苍茫;水陆难辨,小船朝西驶去。西面的江湾入口,又窄又深,而且离陆地很近,地势又高,把这儿作为锚地的船只寥寥无几,从外形看,大都是些洋式帆船,装运当地出产的食盐,还有不少从事对朝鲜贸易的本地人拥有的船只,以及往来于内海的日本船。两岸人家或在高处或在低处,依山傍水,有数万户之多。从江湾深处望去,高悬的舷灯有如星斗,灯火低照,宛如金蛇。这片景象衬托在寂寥的山川景色中,好似一幅绘画。随着船向前方划行,港内的动静也逐渐清晰了。我虽然不能详细描绘这海港风光,但我将努力把那晚亲眼所见而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情景讲一讲。那是一个月光如洗的夏夜,船上的人都踱向甲板,岸上居民也来到屋外,临海的窗户都敞开了。灯光虽然迎风摇曳,但水面却如油般光静。人们当中,有吹笛子的,有唱歌的,临海的妓院发出了夹杂着三弦的喧笑……真是一片欢愉、辉煌景象。但我却不能忘记在这歌舞升平背后那凄迷的山色、山影和水光。
“上岸吧。”
德二郎催促我。他自从在堤下说了那么一句“请上船吧”以后,就一直闷声不响。因此,我对德二郎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是迷惑不解的,但我还是乖乖地下了船。德二郎系好缆绳,跟着立即迈上了石阶,然后三脚两步走在前头,登上石阶,我默默无言地尾随在他后面。石阶宽不到半间①,两边是高高的墙壁。石阶尽头,像是一户人家的院子。四面全是木板墙,墙角放着盛满水的水桶。一棵出墙的树木,把它茂密的枝梢露在一面木墙的顶端,好像是棵柚子树。地上洒满了清柔的月光,四周寥无人迹。德二郎站在那里侧耳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向右边的木墙,推了一下,原来是扇黑色便门,一声不响地推开了。朝里一看,紧挨着就是楼梯。随着门声,传过来下楼梯的飘忽脚步声。
“是德先生吗?”一个年轻女人向我们瞟了一眼。
“等着我们哪!”德二郎同那女人打招呼,然后特意向我瞥了一眼,补充说:“我把少爷带来啦。”
“少爷,请进!你也快点进来。不要在这儿耽搁时间了。”
那女人敦促德二郎上楼梯。
“少爷,这儿可黑着呐。”
德二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同那女人上了楼。我无可奈何,只好也跟着他们上了又黑又窄又陡的楼梯。没想到这儿原来是一家妓院,那女人把我们引进一间临海的屋子。在那儿凭栏远眺,海港下游,田野边缘,甚至西面的海边都可饱览无遗,更不用说港口内部了。但是,这房间只有六铺席大小,而且席子已经陈旧,一眼就可以看出并不是富丽堂皇的房间。
“少爷,请这边坐。”
说着,女人把坐垫放在栏杆旁,让我吃夏橘和其他水果及点心等等。里间那儿摆着准备好的酒和酒菜,女人把这些东西搬了过来,然后和德二郎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德二郎摆副平时不曾见过的严肃面孔,把女人替他斟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双目逼视那女人问道:“究竟定在哪一天啦?”那女人大约十九或二十,苍白无力的神态,甚至使我怀疑她有病。
“明天,后天,大后天……”那女人扳着手指回答说,“定在大后天了;可是,我现在又有点犹豫了。”
说着就耷拉着脑袋,好像偷偷用袖子抹泪。这时,德二郎正在自酌自饮,咕嘟咕嘟地喝酒。他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话虽这么说——想起来,也许还不如死了清静。”
“哈,哈,哈……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