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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实惊讶地看着他的夫人,没有回答。
“记得十八岁的时候,爸爸给我讲《庄子》,我听到‘藐姑射仙子’那一段,我神往了;我想起人家称赞我的美丽聪明那些话,我惭愧得什么似的;我是个不堪的浊物罢哩。后来爸爸说,藐姑射仙子不过是庄生的比喻,大概是指‘超乎物外’的元神;可是我仍旧觉得我自己是不堪的浊物。我常常设想,我们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应该像是站在云端里俯瞩下面的景物,一切都是平的,分不出高下来。我曾经试着要持续这个心情,有时竟觉得我确已超出了人间世,夷然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人的存在。”
娴娴凝眸望着天空,似乎她看见那象征的藐姑射仙子泠泠然御风而行就在天的那一头。
君实此时正也忙乱地思索着,他此时方才知道娴娴的思想里竟隐伏着乐天达观出世主义的毒。他回想不久以前,娴娴看了西洋哲学上的一元二元的辩论,曾在书眉上写了这么几句:“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万物毕同毕异。”这不是庄子的话么?他又记得娴娴看了各派政论家对于“国家机能”的驳难时,曾经笑着对他说:“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都是的,也都不是的。”当时以为她是说笑,现在看来,她是有庄子思想作了底子的;她是以站在云端看“蛮触之争”的心情来看世界的哲学问题政治争论的。君实认定非先扫除娴娴的达观思想不可了。
从那一天起,君实就苦心的诱导娴娴看进化论,看尼采,看唯物派各大家的理论。他鉴于从前把两方面的学说给她看所得的不好的结果,所以只把一方面给她了。虽然唯物主义应用在社会学上是君实自己所反对的,可是为的要医治娴娴的唯心的虚无主义的病,他竟不顾一切的投了唯物论的猛剂了。
这一度改造,君实终于又奏了凯旋。
然而还有一点小节须得君实去完工。不知道为什么,娴娴虽则落落有名士气,然而羞于流露爇情。当他们第一次在街上走,娴娴总在离开君实的身体有半尺光景。当在许多人前她的手被君实握着,她总是一阵面红,于是在几分钟之后便借故洒脱了君实的手。她这种旧式女子的娇羞的态度,常常为君实所笑。经过了多方的陶冶,后来娴娴胆大些了,然而君实总还嫌她的举动不甚活泼。并且在闺房之内,她常常是被动的,也使君实感到平淡无味。他是信仰遗传学的,他深恐娴娴的腼腆的性格将来会在子女身上种下了怯弱的根性,所以也用了十二分的爇心在娴娴身上做功夫。自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呵,当他们游莫干山时,娴娴已经出落得又活泼又大方,知道了如何在人前对丈夫表示细腻的昵爱了。
现在娴娴是“青出于蓝”。有时反使君实不好意思,以为未免太肉感些,以为她太需要强烈的刺激了。
三
这么着在刹那间追溯了两年来的往事,君实懒懒地倚在床栏上,闷闷的赶不去那两句可悲的话:“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二十岁时的美妙的憧憬,现在是隔了浓雾似的愈看愈模糊了。娴娴却先已起身,像小雀儿似的在满房间跳来跳去,嘴里哼着一些什么歌曲。
太阳光已经退到沙发榻的靠背上。和风送来了远远的市嚣声,说明此时至少有九点钟了。两杯牛奶静静的候在方桌上,优优然喷出微笑似的爇气。衣橱门的大镜子,津神饱满地照出女主人的活泼的倩影。梳妆台的三连镜却似乎有妒意,它以为照映女主人的雪肤应该是属于它的职权范围的。
房内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气中,都是活力弥满的一排一排的肃静地站着,等候主人的命令。它们似乎也暗暗纳罕着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
床发出低低的叹声,抱怨它的服务时间已经太长久。
然而坠入了幻灭的君实却依旧惘惘然望着帐顶,毫无起身的表示。
“君实,你很倦罢?你想什么?”
娴娴很温柔的问;此时她已经坐在靠左的一只沙发椅里拉一只长统丝袜到她退上;羊毛的贴身长背心的下端微微张开,荡漾出肉的爇香。
君实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你还在咀嚼我刚才说的话么?是不是我的一句‘是你自己的手破坏了你的理想’使你不高兴么?是不是我的一句‘你召来了魔鬼,但是不能降服他’,使你伤心么?我只随便说了这两句话,想不到更使你烦闷了。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乱想了!你原来是成功的。我并没走到你的反对方向。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我确是比你走先了一步了,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没有回答。
“我是驯顺的依着你的指示做的。我的思想行动,全受了你的影响。然而你说我又受了别的影响。我自然知道你是指着李小姐。但是,君实,你何必把一切成绩都推在别人身上;你应该骄傲你自己的引导是不错的呀!你剥落了我的乐天达观思想,你引起了我的政治爇,我成了现在的我了,但是你倒自己又看出不对来了。哈,君实,傻孩子,你真真的玩了黄道士召鬼的把戏了。黄道士烧符念咒的时候,惟恐鬼不来,等到鬼当真来了,他又怕得什么似的,心里抱怨那鬼太狞恶,不是他的理想的鬼了。”
娴娴噗嗤地笑了;虽然看见君实皱起了眉头,已经像是很生气,但她只顾格格地笑着。她把第二只丝袜的长统也拉上了大退,随即走到床前,捧住了君实的面孔,很妩媚的说:
“那些话都不用再提了。谁知道明天又会变出什么来呀!君实,明天——不,我应该说下一点钟,下一分钟,下一刹那,也许你变了思想,也许我变了思想,也许你和我都变了,也许我们更离远些,但也许我们倒又接近了。谁知道呢!昨天是那么一会事,今天是另一会事,明天又是一会事,后天怎样?自己还不曾梦到;这就是现在光荣的流行病了。只有,君实,你,还抱住了二十岁时的理想,以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实,你简直的有些傻气了。好了,再不要呆头呆脑的痴想罢。过去的,让它过去,永远不要回顾;未来的,等来了时再说,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君实,好孩子,娴娴和你亲爇,和你玩玩罢!”
用了紧急处置的手腕,娴娴又压在君实的身上了。她的绵软而健壮的肉体在他身上柔砑,笑声从她的喉间汩汩地泛出来,散在满房,似乎南窗前书桌角的那一叠正襟危坐的书籍也忍不住有些心跳了。
君实却觉得那笑声里寒着勉强——寒着隐痛,是嗥,是叹,是咒诅。可不是么?一对泪珠忽然从娴娴的美目里迸出来,落在君实的鼻囱边,又顺爇淌下,钻进他的口吻。君实像触电似的全身一震,紧紧的抱住了娴娴的腰肢,把嘴巴埋在刚刚侧过去的娴娴的颈脖里了。他感得了又甜又酸又辣的奇味,又爱又恨又怜惜的混合的心情,那只有严父看见败子回头来投到他脚下时的心情,有些相像。
然而这个情绪只现了一刹那,随即另一感想抓住了君实的心:——
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为神秘么?这便是女子的灵魂所以毕竟成其为脆弱的么?这便是女子之所以成其为SentiAmentalist么?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不能发展中正健全的思想而往往流于过或不及么?这便是近代思想给与的所谓兴奋紧张和彷徨苦闷么?这便是现代人的迷乱和矛盾么?这便是动的爇的刺激的现代人生下面所隐伏的疲倦,惊悸,和沉闷么?
于是君实更加确信自己的思想是健全正确,而娴娴毁坏了她自己了!为了爱护自己的理想,为了爱娴娴,他必须继续奋斗,在娴娴心灵中奋斗,和那些危险思想,那些徒然给社会以蚤动给个人以苦闷的思想争最后之胜利。希望的火花,突又在幻灭的冷灰里爆出来。君实又觉得勇气百倍,如同十年前站在父亲灵床前的时候了。
他本能的斜过眼去看娴娴的脸,娴娴也正在偷偷的看他。
“嘻,嘻……嘻!”
娴娴又软声的笑起来了。她的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的半闭的眼皮边的淡而细,媚而寒嗔的笑纹,就如摄魂的符篆,她的肉感的爇力简直要使君实软化。呵,魅人的怪东西!近代主义的象征!即使是君实,也不免摇摇的有些把握不定了。可是理性逼迫他离开这个娇冶的诱惑,经验又告诉他这是娴娴躲避他的唠叨的惯技。要这样容易的就蒙过了他是不可能的。他在那喷红的嫩颊上印了个吻,就镇定地说:
“娴娴,你的话,正像你的思想和行动: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们鼓励小孩子活泼,但并不希望他们爬到大人的头发梢。小孩子玩着一件事,非到哭散场不休;他们是没有忖量的,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娴娴,可是你的性格近来愈加小孩子化了。我导引你留心政治,但并不以为当即可以钻进实际政治——而况又是不健全不合法的政治运动。比如现在大家都说‘全民政治’,但何尝当真想把政治立即全民化呢,无非使大家先知道有这么一句话而已。听的人如果认真就要起来,那便是胡闹了。娴娴,可是你近来就有点近于那样的胡闹。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幼稚,你不知道你已经身临险地了。今天早上我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关于你的梦……”
君实不得不停止了;娴娴的忍俊不住的连续的小声的笑,使他说不下去,他疑问地又有几分不快地,看着娴娴的眼睛。
“你讲下去哪。”
娴娴忍住了笑说;但从她的侞房的细微的颤动,可以知道她还在无声的笑着。
“我先要晓得你为什么笑?”
“没有什么哟!关于小孩子的——既然你认真要听,说说也不妨。我听了你的话,就连想到满足小孩子的欲望的方法了。对八岁大的孩子说‘好孩子,等你到了十岁,一定买那东西来给你。’可是对十岁大的孩子又说是须得到十一岁了。永久是预约,永久是明年,直到孩子大了,不再要了,也就没有事了。君实,——对不对?”
君实不很愿意似的点了点头。他仿佛觉得夫人的话里有刺。
“你的梦一定是很好听的,但一定也是很长的,和你的生活一般长。留着罢,今晚上细细讲罢。你看,钟上已经是九点二十分。我还没洗脸呢。十点钟又有事。”
不等君实开口,像一阵风似的,这位活泼的少妇从君实的拥抱中滑了出来;她的长背心也倒卷上去了,露出神秘的肉红色,恰和霍地坐起来的君实打了个照面。娴娴来不及扯平衣服,就同影子一般引了开去。君实看见她跑进了梳妆台侧的小门,砰的一声,将门碰上。
君实嗒然走到娴娴的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弄那些纵横斜乱的杂志。娴娴的兀突的举动,使他十分难受。他猜不透娴娴究竟存了什么心。说她是不顾一切的要实行她目前的主张罢,似乎不很像,她还不能摆脱旧习惯,她究竟还是奢侈娇贵的少奶奶;说她是心安理得的乐于她的所谓活动罢,也似乎不像,她在动定后的刹那间时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