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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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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帽子,又把写好给李蕙芳的那封信藏在衣袋里,就向会客室跑。

    刚把会客室的门拉开,林白霜陡然变了脸色。抛过一个浅笑来欢迎他的,不是赵筠秋,却是李蕙芳。

    “来得不巧罢?我看见你的神气有些异样。”

    李蕙芳睃了林白霜一眼,淡淡的说。

    “笑话。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记得会客单上的名字好像是赵筠秋罢?”

    林白霜急口的分辩着,一面用右手在衣袋里掏摸那张会客单。

    “她也来看你么?那么,你是走错了会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着说。她将两手互挽,衬在后颈上,优闲地旋转着身体,然后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钉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请不要客气,先去找她一下罢。”

    林白霜已经将会客单摸出来;仔细一看,分明写着“赵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笔迹。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气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对面坐下。

    “告诉你实话罢。筠秋在月宫饭店等着,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摩托卡在外边。赶快走罢!”

    李蕙芳说得很认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虽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晓得是什么事,但是李蕙芳已经站了起来,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说话。她缩在车角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地向四处瞧,很像有了什么大问题在心上。林白霜几次把谈话转到赵筠秋等候在月宫饭店有什么事的问题,都被李蕙芳一个微笑岔开了,林白霜狐疑地看着李蕙芳的圆面孔,红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论来,随即又被“在月宫什么事”这疑问吹断了。他想像着赵筠秋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许是家庭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为什么又请了李蕙芳做中间人呢?他简直迷乱了,他猜不透。他机械地斜过眼去看李蕙芳。多么鲜艳的服装啊!银红色的旗袍,长仅及膝弯;鹅黄色的丝袜里饱涨着肉红色的肥退;而在活泼的圆脸上是一顶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红的黄的白的!像有一个轮子在林白霜脑壳里滚动,他的眼睛忽然昏…了,他看见李蕙芳从腰部折过来,成为一个球,带着三个颜色喘着气。

    林白霜举起手来在眼皮上用力柔着,幻象没有了,却见李蕙芳抿着嘴笑。忽然她的身体摇侧过来,一条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头了。一种熟习的香气就灌满了林白霜的头脑。

    这个时候,车身突然一震;林白霜惊觉似的望外看,正当车窗外有一对美丽的装玻璃的大门像是往后倒退一般晃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经把车门推开,将她的肥身体往外挤。

    林白霜跟着下了车,又跟着上了二楼,跟着进了一间餐室。他向空荡荡的四壁瞥了一眼,轻声的似乎对自己说:

    “原来赵筠秋还没来呢!”

    “你如果要她来,不妨写个请客条去试试看。”

    李蕙芳这一句淡淡的话,将林白霜怔住了。他看着她的面孔,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觉得这位娇憨女郎做的事太不可测。

    “再对你老实说罢。今天是我请客。本来约筠秋来的,可是她知道有你在,便推托身子不好,无论如何不肯来了。是什么道理,大概你心里明白——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就叫菜罢。”

    李蕙芳接着很快的说,就像一阵急雨打在林白霜脸上。

    林白霜觉得背脊上冰冷了。他勉强笑了一笑,随随便便向李蕙芳递到他面前的菜单看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说:

    “就是公司菜罢。酒是长久不喝了,因为身体不好。”

    他很想问为什么有了他在坐,赵筠秋就不肯来;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地方开罪了赵筠秋;但是再思的结果,便决定不问了。他勉强镇定着,搜索出一些话来和眼前的女主人酬答。

    在还算活泼的对话中,把一顿饭吃完。最后是咖啡上来了。

    因为喝了两杯香槟,李蕙芳的脸上微现红光,很有劲地谈着她自己家里的事。她又提起要做船长的话儿。她看定了林白霜的面孔说:

    “虽然女子也可以做官,我还是只想当船长。文明国的官,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听后台老板的指挥。美国的大总统也不过是几个大银行家的公用傀儡——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做傀儡,我要做傀儡的牵线人。”

    “然而在中国,官还是有无上威权的呢!”

    林白霜啜着咖啡,慢慢地加进了一个插句。

    “然而在中国,官快要没有无上威权的呢!”

    李蕙芳学了林白霜的语调憨笑着说。她仰起了面孔,把后颈枕着坐椅靠背的上端,这就把胸部的曲线拉平了几许,可是两粒钮子一样的东西却在银红色的薄绸底下高了出来。

    “你就拿得那么稳?”

    林白霜软软地反驳着,很异样地把头一偏;这是他表示温情的抗议时常有的姿势。

    “你就那么的拿不稳?”

    李蕙芳又学着林白霜的口吻,格格地笑了。突然一个摇晃,身体失了平衡,她的肩膀一歪,便从椅子里磕下来,几乎撞在林白霜身上,同时那一股惹人的香味直钻进林白霜的鼻子。把他的血都冲到了面部。强烈的冲动迷住了他了,他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搀住了李蕙芳的臂膊。李蕙芳一笑,很自然地从林白霜的手掌中滑出那条被握着的小臂来,便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忽然静默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话。

    林白霜觉得手指上还留着滑腻的感觉,心却渐渐地跳得快了。在初进这间餐室的时候,他对于这位颇有点骄蹇放浪的女郎,尚存着“不敢亲近”的意思,现在却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说得确实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这一种“被抓住”的感觉,他在游吴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车中曾经有过片刻的经验,以后他们俩接近的时候,亦常常触发,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险;现在则他不能脱逃,无法脱逃,且亦不愿脱逃。

    他贪婪地看着李蕙芳的白手臂,丰满的胸脯,猩红的小嘴唇,肥硕的退。

    “你知道筠秋近来的事么?”

    李蕙芳似有所感的轻声地打破了粉霞样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了。

    “何必骗我呢?你是一定知道的很明白!”

    李蕙芳娇声说。她的眼睛很慢的转动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当真完全不知道。两星期来,没有通过信,也没有见过面。”

    这样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来了。她忽然转了口:

    “那么,你还是不闻不问为妙,永远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张大了嘴,无从回答。这一句突兀的话将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云雾,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种富有强烈的粘着性的…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毫无瞻顾地钉住了说:

    “如果你觉得告诉了我是和赵筠秋无碍,还是请你直说罢!”

    李蕙芳似乎很出惊。她对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说:

    “事体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过既然你要听,我就说一遍罢。筠秋的父亲替筠秋定了亲了。是一个军官。当然这有作用,至少也是‘纳交权门’的一种手段。旧官僚想要再上台,简直是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的!”

    “筠秋的意思怎样?”

    林白霜睁大了眼睛迫切地追问。

    “自然说不上愿意,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你想,有什么办法?”

    李蕙芳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回答。林白霜只吁了一声,眼睛定定地望着空间。他这种干着急的神气,似乎颇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虽然同时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了一笑,轻轻地又接着说:

    “现在她想用消极抵抗手段。她说是终身不嫁,她已经对她父亲宣言:宁死,终身不嫁,她现在是天天说抱独身主义;

    她连男朋友都断绝了往来了。难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他压扁了。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乱转:“因此她长久不理我么?她因此长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赵筠秋是这样的懦弱!”

    李蕙芳慨叹似的说。

    “当真没有第二条出路么?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来,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缘故呢抑是为了悲哀,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我也这样说过。但是她不肯听。她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来却仍旧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话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旧交,你总该明白这句话有什么背景罢!”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边偷上一个疑问的浅笑。

    那天游了吴淞回去时在汽车中李蕙芳探询赵筠秋在武汉时有无浪漫历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记忆了,他觉得像有一块冰,塞在胸口,骤然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在悲哀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听得李蕙芳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走罢。今天我的任务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话。这也像一支尖针在林白霜的意识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张张抬起头来,看着李蕙芳的面孔,似乎说:“我不懂你这句话。”

    李蕙芳笑了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电铃钮,加着说:

    “不是么?刚才我对你说,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我想我向来的作用亦不过是你们中间的一个陪客,免得赵府上的姨太太滥造些谣言来中伤筠秋罢了。但是现在是什么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务也是从此完了。”

    她又笑了一笑,便从手提袋内取出钱来预备付账。

    “只是你自以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这样的半句话,就被进来的茶房打断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对他望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接取茶房手里的账单。

    四

    傍晚时分,天空密布着浓云,闪电像毒蛇吐舌似的时时划破了长空的陰霾。林白霜呆坐在外滩公园靠浦边的一株榆树下。在他眼前,展布着黄浦的浊浪;在他头上,树叶索索地作声像是鬼爬;在他心里,沸腾着一种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感想。

    他这样坐着,至少也有半点钟了;但在此时的他,半点钟只等于一刹那。从今天一天内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过去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变幻,又想到了将来数十年内大概会发生的变化。他失望,他又看见希望的微光在面前闪耀。

    “这一边大概是绝望了。虽然她呼吸过现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津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却仍旧用了古老的旧方法——不嫁。明明有一条路摆在那里,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笼却坠入龌龊的市场,她怕自己找的那一个也还是不淑,她的无谓的傲气不肯使自己的奋斗反抗的结果回过来又落人讥笑。

    这结果是只有一动不动的终身不嫁了!”

    想到这里,林白霜忽然觉得赵筠秋可恨;恨她的思想不彻底,恨她的心气太高傲,恨她的顾虑太周到,恨她的把世上男子都看成坏人,恨她的屡经风浪只造成了多疑而畏葸的消极的品性。

    然而,恨以外,又似乎掺杂些别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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