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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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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小姐努力迸出这几个字来。桌面突然寂静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环小姐今天居然有兴致。表嫂的嘴上抛出一个感谢的微笑。环小姐也轻轻的一笑,心里庆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这个门里的人并没怀疑她!

    在影戏院里也碰到几个熟人。环小姐细读她们的面孔,分析她们的话语;她们都还坦白,没有讥讽的眼光,恶意的微笑。“看来她们并没知道我的事,”环小姐看着电影中的优会,心里想。她确定自己的爱人是绝对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仅仅两次的密会有什么痕迹落在别人眼里。那和马振华女士的经验有全不同呢!“过去的两星期,真是神经过敏。这反叫人诧异,反叫人起疑罢?应该向人解释。”她就找机会说了好几次:她是怕爇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渐渐觉得一切第三者并非绝对的可憎,生活的路上还是充满着光明。然而她也当真的渐渐“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价昏昏的想睡,时常发乾呕,时常想吃这样那样,可是刚一上口便又觉得不是从前那个味儿。

    这反常的怪现象延长到一星期时,环小姐发现了个新秘密:每月规定要来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么?”环小姐想着心悸。刚造成的一点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样办好呢?这不欢迎的小生命!这是没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现在是连神秘温柔的月夜也不能给环小姐几分美丽的幻觉了。白昼和黑夜赶逐似的飞快过去,环小姐觉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坟墓向败灭。而又是独自的寂寞的走去,没有安慰,没有同情,甚至连痛恨也没有。如果还有人痛恨她,总比虚空的冷漠好些罢;她很想有一个母亲,即使是最严厉的母亲,她也将伏在母亲的怀中哭一会,也将直诉自己的苦难,然后去死。可是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尚在襁褓;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一点都记不起。在这世上,她没有半个亲人。姑母是她的保护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没有来的时候,表哥还不是仅仅的表哥,但现在早已成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个表哥。

    夜来了时,她坐在窗前,痴痴的望着苍空的繁星。忧愁在她心里煎熬,她的思想飞得远远的,远远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间。她看见南天升起一道红光,她又看见红光里有她的爱人的面容,她又听得他说:“想不到再度的结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纪念。从前我要你忘却,现在我请你就培养大我们这纪念!”她知道这是他的灵魂深处的呼吁,大千世界都听得他这呼吁,群星也点头赞同着。

    她斗然勇敢了,一条出路横在她面前了。她将要对世界宣布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决心;她将大无畏的站在社会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爱的果实。

    但是毁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对她…着眼,冷冷的笑,优优地说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这就能得到冷酷社会的容许么?而况你又永远辞别了人生的快乐。但如果有一个人来替你顶名义,那就不同了。社会上需要虚伪的名义。你的最聪明的办法是赶快找一个人来掩护你的过失。”

    环小姐又踌躇起来。有两条出路这就为难了。永远是各有利弊的两条路,叫人难以决断。星和月是这般的各执一词聚讼着,只给了她更不可耐的烦躁。她果然忘记了笑,却也忘记了哭。这太大的问题,太强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况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经再不能忍耐着不露脸了。对于这“瘦”,姑母也起了焦虑;她摇摆着龙钟的身体到环小姐房里坐了半小时,反覆的絮烦的说:

    “环儿,你近来瘦了,你有病,告诉我姑妈,有什么病?想什么,要什么?都告诉我,我叫他们弄来。环儿,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么话?阿金不周到?都告诉姑妈罢。我娘家就剩你一个了,你再有什么三长四短,我到陰间怎样见他们来!”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润了。环小姐忍住了眼泪,只寂寞的假笑着,轻轻的摇头。她很想说:“姑妈呀!你老人家是疼爱我的,因为你对着地下的死者负责;可是你还疼我么,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经有了你所痛恨的丑事?”然而她睁大了忧悒的眼睛,看着姑母的衰老的长脸,寒糊地说些“没有病哪”,“只不过天爇了不舒服”,“心上没有什么不快”一类的话。她不肯——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宣布她的苦闷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爱惜她是为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为了姑母,表嫂是为了表哥;他们都是为了别一种原因,而不是为了她本身。真真为了她而爱她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去得远远,造成她现在的痛苦。如果这是命运么?如果她是命定着不得好死么?她愿意在这个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也能为了她而爱她——只要再有这么一个人呵,她也愿意死,愿意在他面前倾吐自己苦闷的秘密,愿意死在他的忿怒的拳下。

    迷乱地苦痛地想着,环小姐禁不住眼泪落下来。她看着姑母的龙钟的背影,心头犹如绞着一般。

    表嫂也来很巧妙的询问环小姐有什么“不乐意”,也说她瘦了;并且说,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她原谅,请她直说,不要见外。环小姐全身抖战着;她觉得这些隔膜的抚慰比爇骂还难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态度确已引起这一家门内的猜测和不安;觉得侦察的眼睛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现在是即使关闭在自己的房里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声小语,每一个足音,都使她惊悸得直跳起来。

    “那跫跫然来的,不是死神的脚音么?你就这么死了?你,刚在青春的盛年,刚只喝着一滴快乐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环小姐悲忿到几乎发痫了。她不愿死;只要还可以逃避,她决不愿死。但现在似乎死是唯一的逃避处所了。挺身出来宣布自己的秘密,把冷笑唾骂都付之一笑,如何?环小姐再三想来,没有这么多的勇气;自杀所需要的勇气还只是一时,而这却是长期。找另一个男子来做掩护么?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况且这一类的事是性急不来的,万一误近了坏人,岂不是更糟?

    她无端妒恨着她的女朋友了。她们每个人身后总跟着两三个男性。她们不怕左右周旋的麻烦,许就是先见到有一日要用来作掩护罢?“所以我是只有自杀的一条路了,”环小姐绝望的想,“我就是心肠太直,太好;现在这世界上,没有好人立足的余地!”

    宝叔塔后一个小星闪着寒光。夜是越来越静,充满着死的气息。环小姐下了决心,拿一条丝带来挂在床柱上,同时簌簌地落着眼泪。脑筋像通了电似的敏活起来,把她短促的二十三年的生活一齐都搬了出来。她记起十七岁那年的新潮流怎样激动了她的灵魂,怎样渴望着新的光明,怎样梦想着将来的幸福,怎样庆幸自己的尚未订婚,怎样暗示给姑母和表哥她自己的婚姻要听她自由,怎样的半惊半喜地接近了男性,然而结果如此!她抖着手指把丝带挽成一个环,心脏要裂开来似的发出凄绝的诅咒:哄骗呀,哄骗呀!一切都是哄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还不如无知无识,任凭他们作主嫁了人,至少没有现在的苦闷,不会有现在的结局!至少不失为表嫂那样一个安心满意活着的人!

    她站在床沿,全身发抖,眼睛里充满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在她的胀痛到要爆裂的头脑里疾转:宣布那一些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恶!死就是宣布!她不让自己犹豫似的将头颈疾钻入丝带的环内,身体向外一侧,两脚便离了床沿。

    同时,一个模糊得很的观念忽又在她脑里一动:应该还有出路,如果大胆地尽跟着潮流走,如果能够应合这急速转变的社会的步骤。可是丝带已经怞紧了,她的眼珠开始凸出来,舌头吐出拖长,脸上转成了青白色。

    凸出的一对眼睛向前瞪视,似乎还想证明那能够和这动乱转变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1928年7月8日
雷雨前
    清早期来,就走到那座小石桥上。摸一摸桥石,竟像还带点爇。昨天整天里没有一丝儿风。晚快边响了一阵子干雷,也没有风,这一夜就闷得比白天还厉害。天快亮的时候,这桥上还有两三个人躺着,也许就是他们把这些石头又困得爇烘烘。

    满天里张着个灰色的幔。看不见太阳。然而太阳的威力好像透过了那灰色的幔,直逼着你头顶。

    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河中心的泥土也裂成乌龟壳似的。田里呢,早就像开了无数的小沟,——有两尺多阔的,你能说不像沟么?那些苍白色的泥土,干硬得就跟水门汀差不多。好像它们过了一夜工夫还不曾把白天吸下去的爇气吐完,这时它们那些扁长的嘴巴里似乎有白烟一样的东西往上冒。

    站在桥上的人就同浑身的毛孔全都闭住,心口泛淘淘,像要呕出什么来。

    这一天上午,天空老张着那灰色的幔,没有一点点漏洞,也没有动一动。也许幔外边有的是风,但我们罩在这幔里的,把鸡毛从桥头抛下去,也没见它飘飘扬扬踱方步。就跟住在怞出了空气的大筒里似的,人张开两臂用力行一次深呼吸,可是吸进来只是爇辣辣的一股闷气。

    汗呢,只管钻出来,钻出来,可是胶水一样,胶得你浑身不爽快,像结了一层壳。

    午后三点钟光景,人像快要干死的鱼,张开了一张嘴,忽然天空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条缝!不折不扣一条缝!像明晃晃的刀口在这幔上划过。然而划过了,幔又合拢,跟没有划过的时候一样,透不进一丝儿风。一会儿,长空一闪,又是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次缝。然而中什么用?

    像有一只巨人的手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在外边想挑破那灰色的幔,像是这巨人已在咆哮发怒越来越紧了,一闪一闪满天空气过那大刀的光亮,隆隆隆,幔外边来了巨大的愤怒的吼声!

    猛可地闪光和吼声都没有了,还是一张密不通风的灰色的幔!

    空气比以前加倍闷!那幔比以前加倍厚!天加倍黑!

    你会猜想这时那幔外边的巨人在揩着汗,歇一口气;你断得定他还要进攻。你焦躁地等着,等着那挑破灰色幔的大刀的一闪电光,那隆隆隆的怒吼声。

    可是你等着,等着,却等来了苍蝇。它们从龌龊的地方飞出来,嗡嗡嗡的,绕住你,叮你的涂一层胶似的皮肤。戴红顶子像个大员模样的金苍蝇刚从粪坑里吃饱了来,专拣你的鼻子尖上蹲。

    也等来了蚊子。哼哼哼地,像老和尚念经,或者老秀才读古文。苍蝇给你传染病,蚊子却老实要喝你的血呢!

    你跳起来拿着蒲扇乱扑,可是赶走了这一边的,那一边又是一大群乘隙进攻。你大声叫喊,它们只回答你个哼哼哼,嗡嗡嗡!

    外边树梢头的蝉儿却在那里唱高调:“要死哟!要死哟!“

    你汗也流尽了,嘴里干得像烧,你手里也软了,你会觉得世界末日也不会比这再坏!

    然而猛可地电光一闪,照得屋角里都雪亮。幔外边的巨人一下子把那灰色的幔扯得粉碎了!轰隆隆,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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