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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将在冬季到来之前出生。一个印第安老太婆,也就是他们在沙伯 巴时的房东,特地上山来和蕾蒙娜一起生活。她现在已是无亲无友,她的女 儿死了,她很高兴能像母亲一样和蕾蒙娜同住。她又愚蠢又衰弱,但是蕾蒙 娜每每看着她,总觉得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漂泊、受苦,她 不知道是怎样的苦,流落何方;在照料这个孤苦伶仃、无儿无女的老人时, 她那思恋的、孝顺的心灵里感到难言的快慰。
孩子出生时,蕾蒙娜正和那老太婆留在山上。亚历山德罗到山谷里去 了,两天后才能回家;但蕾蒙娜并不害怕。亚历山德罗日来后,她把孩子抱 到他怀里,微微一笑,又像过去那样容光焕发,她说,“看,亲爱的!圣母 宽恕了我;她又给了我们一个女儿!”
但亚历山德罗没有笑。他端详着孩子的脸,叹口气,说,“天哪,麦吉 拉,她的眼睛像我,不像你!”
“我很高兴,”蕾蒙娜叫道。“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觉得高兴。”
他摇摇头。“眼睛像亚历山德罗,命运肯定好不了,”他说“它们总是 看见悲哀;”他把孩子递回到蕾蒙娜的胸前,站在那儿郁郁地凝视着她。
“亲爱的亚历山德罗,”蕾蒙娜说,“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可是一种罪过。 萨尔别德拉神父说,如果我们在十字架下叫苦,那更重的十字架就会压在我 们身上。最倒霉的事情就会发生。”
“是啊,”他说。“这话不错。最倒霉的事情就会发生。”他脑袋低低地耷 拉在胸前,走开了。
第1卷 第二十四章
亚历山德罗的创伤难以真正治愈。他受的创伤太烧了。他整天暗暗地 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为他的乡亲们毫无希望的未来、尤其是为蕾蒙娜 很可能会受到的贫穷、苦难而伤神,他那颗多情的心也被消磨了,就像有暗 火在焚烧似的。说话,发牢『骚』,积极的抗争,这些也许能拯救他;但所有这 些都是与他自我控制、沉默寡言、受压抑的本『性』格格不入的。慢慢地,非常 缓慢地,蕾蒙娜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或哪一天起,她的骇人的担心变成 了更加骇人的事实:他神经错『乱』了,在离开圣帕斯库拉的那个早晨,他就因 为害怕这件事而大喊大叫,现在终于发生了。说来奇怪,也叫人可怜,现在 这事真的发生了,他却没有意识到。他只知道有时候他突然十分清醒,发现 自己处于奇怪的、无法解释的境地里;记不清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内发生 的事情。但他认为这只是一种病;他不知道在那一段段时间里他的举动是个 疯子的举动;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施暴力,寻衅闹事,伤害人;没有任何破坏 『性』的行为。在这一段段发病的时间里,他脑子里总是出现他最痛苦的生活经 历的幻觉,他那副样子真叫人可怜。有时候他幻想美国人在追他,要不就是 他们抢走了蕾蒙娜,他去追他们。遇到这种时俟,他就会拼命地一连奔上几 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由于筋疲力尽而慢慢地真正清醒过来。 有时候,他相信自己拥有大群的牛羊;只要看见牛栏羊舍,他就会进去,跟 它们一起走,向路人说这些牛羊全是他的。有时他还想赶它们走,但别人骂 了他以后,他就会慌里慌张地撒手作罢。有一回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路上赶着 一小群山羊,他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是从哪儿赶来的。他坐在路旁,把头 埋在双手里。“我的记忆怎么啦?”他说“我肯定是发烧了!”就在他这么坐 着的时候,那群羊自个儿转身慢悠悠地走近旁边一个羊栏,它们的主人正站 在门槛上哈哈地笑着;亚历山德罗站起来时,那人好声好气地说,“你好啊, 亚历山德罗!我看见你赶走了我的羊,不过我想你会赶回来的。”
山谷里人人都认识他,知道他的情况。虽然他有病,但大部分时间里 还是个能干的人。他是这一带最好的剪『毛』手,最好的驯马师;尽管他随时都 可能发病,一发病就到处『乱』跑,但大家还是争着雇他。他时常不在家,使蕾 蒙娜非常伤心,不仅因为孤独,还因为她担心他的精神病随时都可能发作得 更厉害,更危险。光担心不算,更让她难受的是,她必须把这担心深藏在心 底里,她那聪明、可爱的天『性』告诉她,没有什么比让他知道他自己的真实病 情更能置他于死地的了。他不止一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大声叫 着,“美国人发现我们了,麦吉拉!他们跟来了!我甩掉了他!我从另一条 路上来。”遇到这种时候,她就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劝他躺下休息,等他醒 来,奇怪自己怎么这么累时,她就会说,“你回家的时候气都喘不过来了, 亲爱的。你千万别跑得这么快;一个人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太傻了。”
这些日子蕾蒙娜开始真心地思念起费利佩。她相信亚历山德罗能治好。 一个高明的医生肯定能对他有办法。如果费利佩知道她现在处于怎样的困 境,肯定会来帮助她的。
可是她怎样才能把费利佩叫来而又不让夫人知道呢?更何况她又怎样 才能给费利佩写信而不让亚历山德罗知道信的内容呢?在这山上蕾蒙娜虽然 自由自在,可她又像手脚都被锁住一样一筹莫展。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春天也悄然而逝。在这高山气候里,他们地里的 麦子长得多好啊!每个角落里的野麦子长势也很旺盛。山羊欢跳、肥壮,它 们的『毛』长得很长,像绸缎一样光亮;尽管还不到仲夏,绵羊可又到了该剪『毛』 的时候了。春天下过一场场及时雨;小河都涨满了,两边开满稠密的鲜花, 就像开在花坛里一样。
孩子已经出世了;一个温顺的小家伙,整天笑呵呵的,好像她的母亲 从来没有过忧愁似的。蕾蒙娜心想,“这一年我的伤心事不断,人们会以为 这孩子吮吸的全是痛苦;但是圣母保护了她。”
如果祷告能达到这个目的,那肯定是蕾蒙娜的祷告起了作用;因为虔 诚、真心、悔恨的蕾蒙娜日日夜夜地跪在圣母像前,拨弄着金念珠,几乎把 那上面精致的雕饰都摩平了。
在沙伯巴村子里,仲夏将有一个喜庆的日子,圣贝纳迪诺的神父将到 村子里去。这天他们要送孩子去受洗;蕾蒙娜也要在这天将给费利佩的信夹 在给丽婶的信中寄出,再由丽婶替她从贝纳迪诺寄给费利佩。蕾蒙娜在考虑 该怎么说,怎样送信的时候,有点儿内疚——自从眼亚历山德罗结婚以来, 她那颗忠诚的、水晶般明亮的心里没有任何秘密隐瞒过亚历山德罗。但这件 事全是为了他。等他病好了,会感谢她的。
这封信她颇多斟酌;她非常害怕信会被夫人看见,几乎使她无法落笔。 她不止一次撕掉信笺,信中吐『露』的真情太神圣了,冷酷的人没资格看。转眼 就到了节日的前一天,信终于写好了,蕾蒙娜将它藏在了安全的地方。孩子 那件精致的网眼白袍也钩好了,并且洗净、熨平。节日庆典上没有一个孩子 会像她的孩子包裹得那么好看;亚历山德罗最终也同意给孩子取名叫麦吉 拉。他同意得很勉强,仅仅是为了让蕾蒙娜高兴,他才作了最后的让步;在 这件事上,蕾蒙娜一反迁就亚历山德罗的常态,坚持要照自己的意愿办。
她一心想着要让受洗的印记盖在这个她如此喜爱的名字上;而且,“如 果我死了,”她想,“亚历山德罗还有一个麦吉拉,他该多高兴啊!”
中午还没到,她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坐在门廊里等亚历山德罗,他 离家已有两天了,本来昨天晚上就该回家,做好去沙伯巴的准备。他没有准 时回家,她忐忑不安。随着时间的流失,他迟迟未归,她的担心有增无已。 直到日过中天一个多小时后,他才回来。他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她还没 看见他,就先听见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干吗骑得这么快?”她想, 跑上去迎他。他骑近了,她吃惊地发现,他骑的是一匹新马。
“怎么回事,亚历山德罗!”她叫道。“这匹马是谁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马。真的,这马不是他的!他拍着脑袋, 拼命回忆着。
“那我的马在哪儿呢?”
“天哪!亚历山德罗,”蕾蒙娜叫道。“马上把马还回去。人家会说这是 你份的。”
“可是我把我的小马囚在那儿的马厩里了,他说,“他们应该知道我并不 是有意偷马。我怎么会弄错的呢?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麦吉拉。肯定是我的 病又犯了一次。”
蕾蒙娜害怕得心都发凉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带对偷马贼的处治 多么厉害。
“哦。亲爱的,让我把马送回去吧!”她叫道。“让我把它送回去,他们 会相信我。”
“麦吉拉!”亚历山德罗惊叫道,“你以为我会把你送进那个狼窟里去吗? 我的野鸽子!我把我的马留在吉姆·法劳的马厩里了。昨天晚上我在那儿, 洽谈秋天为他剪羊『毛』的事情。我最后知道的就是这件事。我想等休息一下后 就把马送回去,我太困了。”
蕾蒙娜知道他现在脑子依然很糊涂,心想让他先睡上一个小时也许更 安全点,因此,尽管一种危险的感觉压抑着她,她还是同意了亚历山德罗的 话。她从马厩里抱来新的干草,亲手给那匹马梳刷了一遍。那是一匹俊美、 健壮的黑马;亚历山德罗肯定毫不怜恤地催它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只见它 两边都汗淋淋的,鼻孔上尽是白涎沫。蕾蒙娜两眼含泪,尽心尽力地服伺它, 它觉察到她的善意,用鼻子擦着她的脸。“肯定因为它像贝尼托一样黑,亚 历山德罗才搞错了,”她想。“哦,圣母啊,帮助我们把这匹马平安地送回去 吧!”她说。
她走进屋子,亚历山德罗睡着了。蕾蒙娜瞥了一眼太阳。太阳已经西 斜。亚历山德罗已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到法劳家再赶回来。她正想叫醒他,突 然传来上尉和其它狗的狂吠,立刻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奔出去看是怎么回事。一眨眼的工夫——仅仅一眨眼的工夫,几乎一眨眼的 工夫都没有——蕾蒙娜就跟了出去;但她刚跑到门口,就听见一声枪响,只 见亚历山德罗倒在了地上,同时,只见一个暴徒似的人从马上跳下来,站在 亚历山德罗的尸体前,又拨出手枪朝他的脑门上、脸颊上开了一枪、两枪。 然后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在蕾蒙娜的眩晕的知觉里,每一声咒骂都如霹雳般 响彻空间,那人骂骂咧咧地把那匹黑马从蕾蒙娜拴着它的柱子上解开,跳上 他骑来的那匹马,带着黑马一溜烟地走了。他边走边对蕾蒙娜晃了晃拳头, 蕾蒙娜跪在地上,吃力地要把亚历山德罗的头抬起来,要止住从那叫人恶心 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该死的印第安人,看你们还敢偷我们的马!”那人叫 道,又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就不见了。
蕾蒙娜坐在亚历山德罗的尸体旁,双手拉着他的手,她显得异常的冷 静,其实这比把内心的悲伤尽量地发泄出来更为可怕。亚历山德罗已无法复 活了。第一颗子弹就是致命的,紧挨着心脏——那凶手枪法很准;后来用手 枪打的两枪纯粹是出于放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