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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精神家园的追寻依旧毫无着落。漂泊的灵魂除了流浪,依然只能是流浪。
就这样,逃亡与还乡在苏童小说中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二律悖反:逃亡,即便是逃出了乡村的迷雾,却也只能消亡于都市的乌云之中;而“回归的路途”却早已迷失,还乡也终究只能是幻梦一场。乡村与都市,都只是罪恶的渊薮,那么人类理想的栖息地究竟在哪儿呢?我们的灵魂难道就只能作永远的流浪?海德格尔说无家可归已成为当今世界的命运,而苏童通过“逃亡”与“还乡”这一奇异的悖论而对精神家园追寻的虚妄的表达也指向了同样的“无家可归”。而且在苏童的笔下,那种指向无家可归“的逃亡与还乡都带有极为浓厚的宿命色彩。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叙事文本中,人物逃亡/还乡的理由即是逃亡/还乡本身,对他们来说逃亡/还乡就是生,逃亡/还乡就是死,逃亡/还乡就是全部的人生。当一种行为并不因为原因和结果而存在时,这种行为就失去了继续言说的可能而变成一种不可言说。问题的关键在于,苏童的逃亡和还乡,其终极的目标究竟是指向何方?对此,聪明的苏童并未来企图作出某种行而上的探讨,更没有对未来与希望给予某种盲目的乐观和向上,当然也没有乌托邦式的光明和神话。或许,这恰恰说明了苏童的某种清醒:”逃亡与还乡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人物的不断逃离又不断回归的历程正暗含着人类艰难跋涉的漫长的精神旅程,这正是对孤独的徒劳的反叛及反叛后对现实的回归与认同。“⑥
然而,这种宿命式的表达中,无疑也寄托了苏童自己的某种惆怅和悲观。他曾引述瓦尔特·本雅明的话说:“(我们)这些主人,却无家可归。……是的,我和我的写作,皆以南方为家,但我常常觉得我无家可归。”⑦现代工业文明的无限膨胀发展,物质生活的极度繁荣,都已将人的精神家园挤向了无边的废墟,于是我们就成了无“根”的漂泊,只能作永远的流浪。苏童所表达的其实是现代人普遍的家园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让“无论生活在城市还是乡村的人都会有一种失重的感觉⑧”。而逃亡,则正是苏童自身的这种家园危机意识作潜在内趋力的结果。人的血脉“一边在乡村一边在城市,这血脉两侧可以很近可以很远。一个人在精神上,也是站在这个世界的两侧跳跃,他没有中心,这个中心是不存在的”⑨。于是逃亡于乡村和城市之间并永远无法找到真正的栖居地,这便几乎成了现代人命运的宿命式寓言。而与之相对也相统一的还乡,则无疑寄寓了一种对人类精神家园的眷恋与固守。尽管由于精神家园的虚无使得这份眷恋与固守显得过于空洞和苍白,但这种眷恋与固守的姿势,却足已说明了苏童对于难以割舍的“根”的追寻和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思索。在这种追寻与思索之中,我们看到了一位作家的某种自觉。
冥冥之中,我们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人们就生活在世界的两侧,城市或者乡村,说到我自己,我的血脉在乡村的一侧,我的身体却在城市那一侧”⑩,于是“在那条与生具来的河中,你仿佛坐在一只竹筏上顺流而下,回首遥望远远的故乡”⑾……
注释:
①《米》 苏童 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6年版
②③《世界两侧:1934年的逃亡》 苏童 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3年版
④《少年血:南方的堕落》 苏童 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3年版
⑤《苏童论》 王海燕 见《安庆师范学院学报》1994。4
转载自《人大复印资料》 1994。2
⑥《突围与陷落》 冯爱琳 见《当代文坛》2000。1
⑦⑧《南方是什么?》 苏童 见《书城》2002年。2
⑨《打开人性的皱折》 周新民、苏童 见《小说评论》2004。2
⑩《世界两侧:自序》 苏童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⑾《世界两侧: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 苏童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苏童非小说文字中。我最喜欢阅读的是一些伟大的作家写出的伟大的杂文。记得以前读 鲁迅先生的文章,读到那个著名的一口痰和一群人的片段时,一种被震惊的快感使我咧嘴大笑,自此我的心目中便有了这种文体的典范和标准。
世界在作家们眼里是一具庞大的沉重的躯体,小说家们围着这具躯体奔跑,为的是捕捉这巨人的眼神、描述它的生命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甚至对巨人的梦境也孜孜不倦地 作出各自的揣度和叙述,小说家们把世界神化了,而一些伟大的杂文作家的出现打乱了世界与文字的关系,这些破除了迷信的人把眼前的世界当做一个病人,他们是真正勇敢 而大胆的人,他们皱着眉头用自制的听诊器在这里听一下,那里听一下,听出了这巨人体内的病灶在溃烂、细菌在繁衍,他们就将一些标志着疾病的旗帜准确地插在它的躯体 上。自此,我们就读到了一种与传统文学观念相背离的文字,反优美、反感伤、反叹息、反小题大作、反晴蜒点水、反隔靴搔痒,我们在此领教了文字的战斗的品格,一种犀利 的要拿世界开刀的文字精神。
作家如我,多年来睁大眼晴观察着世界这个巨人,观察它的眼神,但有时候它睡着了,没有眼神,我坐在它的口腔附近,能闻见它的鼻息和一些隐隐的口臭。作家如我, 有时候企图为世界诊病,也准备了一把手术刀,一些标识疲病的旗帜,在这巨人的身边忙碌,但我发现我无法翻动它的巨大的沉重的躯体,我无从下手,当我的手试探从巨人 的腋下通过时,我感受到巨人真正的力和重量,感受到它的体温像高炉溶液使你有灼痛的感觉,我感到恐惧,我发出了胆怯的被伤害了的惊叫。作家如我,在世界这个巨人身 边扶指叹息,一筹莫展,而手中精心准备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旗帜受不了主人的犹豫和无能,旗帜作出背叛的决定,它们一改初衷,改换做了节日彩旗,发出一种类似欢迎的嗜 杂声,使我的处境更加荒诞,使我的恐惧更加恐惧。作家如我,最后用一种不确定的声音指出世界患了牙周炎。听者说,我早就知道了,几乎人人都有牙周炎。我觉得额面扫 地,我俯身倾听世界的内脏的声音,我听到了一些罗音,我知道世界的肺部也许受到了感染,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别人,但听众也背叛了我,他们不告而别,而我终于发现我 是白忙一场,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不管是谁有点罗音都没什么,就医学常识来说有点罗音不碍大事,我想我在忙些什么屁事,世界睡觉我为什么不睡,于是我怀着虚无的激情躺 在这巨人的脑袋边,一起睡上一觉。
人要是睡着了除了做梦,什么也干不了,所以我的梦的产量很高,所以一直没写出 鲁迅那样的杂文。
林舟(以下简称“林”):关于你的小说,人们常有一个话题是、你和余华、格非等 在当代中国小说的语言的自觉,文体的自觉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你的小说语言独 有的质地和色彩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就你而言,你对语言的自觉意识什么时候开 始形成?有什么契机吗?
苏童(以下简称“苏”):意识到语言在小说中的价值,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左右或者 更早一些,那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意识,就是感觉到小说的叙述,一个故事,一种想法, 找到了一种语言方式后可以使它更加酣畅淋漓,出奇制胜。从我的创作上讲这种对语言 的自觉开始于《桑园留念》这样的以少年人眼光看世界的小说。当时也是努力从别的地 方化过来为我所用;对我在语言上自觉帮助很大的是塞林格,我在语言上很着迷的一个 作家就是他,他的《麦田的守望者》和《九故事》中的那种语言方式对我有一种触动, 真正的触动、我接触以后,在小说的语言上就非常自然地向他靠拢,当然尽量避免模仿 的痕迹。塞林格对我的《桑园留念》那一路小说的帮助和影响最大,我努力从他那儿学 到了一种叙述方法。好多人认为他是个三流或者二流作家,但我非常喜欢,现在仍然对 他情有独钟。
林:那么其他作家,我是指一些有世界性影响的大家,对你的影响如何?苏:海明 威、菲茨杰拉尔德、福克纳这样的作家我也很喜欢,从文学成就上说、塞林格可能不能 跟这些大师们比,但像福克纳的语言你很难从他那儿学到什么。对于每一个写作者来说、 他从大师身上学到的不太一样。
像备受推崇的麦尔维尔的《自鲸》,写作者如何学到它的精髓,从中获得直接的帮 助,就很难说。
林:这里有一个接受者自身的问题,一个接受者所受的影响和启发不是以公众认可 的大师的标准或其平均数为依据的。
苏:对,重要的是心灵的契台,塞林格唤醒了我,而可能对别人不起作用。好多写 作者他所喜欢的作家在别人看来会觉得很怪,有人喜欢大仲马,有人喜欢格林,还有人 喜欢茨威格……除了一些真正令人折服的作家,我想每个写作者大概都有那么一个或几 个像我的塞林格那样对自己的写作有着直接的很大帮助的作家。
林:像《桑园留念》、《伤心的舞蹈》、《杂货店的女孩》等等这批小说,“少年 眼光”就其实质来讲,是成年的你为小说的叙述找到的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带来了形式 感?苏:是的,这一点很重要。小说写来写去,事件是不变量的,固定的,但一到每一 个个体的反映形态上就千奇百怪,富于变化,因为有了特定的角度,属于你自身作为一 个个体的把握事件的方式。
林:《井中男孩》似乎是在放弃和打破这个“少年眼光”。
苏:当时的心态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是形式意识觉醒之后变本加厉地讲究形式, 如果不能创造令人耳目一新的形式,那就怎么也不会去定的。《并中男孩》就是这种心 态下的产物,它是不成功的,很生硬。到了《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还是有点做作,接着 看《罂粟之家》就达到了自然松弛的状态,比较令人满意,现在回头去看,毛病也不多, 就不错了。
林:你刚才说的“变本加厉地讲究形式”的心态后来在《妻妻成群》出现时就有了 改变,是出于什么考虑?苏:当时我感觉到,再个性、再自我,写到一定的份上写作的 空间会越来越小,慢慢地耗尽。有了这样的意识之后,脚步就会往后退,在形式的要求 上出现摇摆性。
写《妻妄成群》就往传统的方面退了好几步,想着看能不能写出别的东西来,也就 是找到一个更大的空间。结果发现我还能写别的东西,或者说还能用别的语官方式叙述 故事。一九八八年时我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模糊的想法,感觉到这将是对自己一个挑战。 以传统的方式,以人物关系和刻画人物性格为重的小说,《妻奏成群》之前我还没有过。
林:在《妻妻成群》、《妇女生活》、《红粉》这类小说之后或几乎同时,你开始 了几个长篇的创作:《米》、《我的帝王生涯》、《紫檀木球》以及最近的《城北地带》。 据说《我的帝王生涯》是你的得意之作,是吗?苏:我喜欢《我的帝王生涯》,是因为 在创作它的时候,我的想象力发挥到了一个极致,天马行空般无所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