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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微微晃荡着。鸟笼里是一只漂亮的羽毛绚丽的蜡嘴鸟,剑喜欢这种小乌,他知道他上扳道房除了想看老严的耳朵,更想念的是这只蜡嘴鸟。
火车快到了吗?剑说。
快到了。黄灯已经亮了,老严说,你进屋来吧,我该去扳道啦。
剑和老严在狭窄的门口交换了一下位置,剑走进了那间充满着柴油和鞋袜气味的房子,他走到窗边摘下了鸟笼,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样他和笼子里的蜡嘴鸟离得似乎更近了,剑把小姆指伸进笼子去触碰鸟喙,但鸟却淡漠地躲避了,它缩在角落里,羽毛微微颤动。剑突然觉得鸟是沉浸在火车来临前的恐惧中,他想鸟肯定害怕火车尖厉的汽笛声的。
桌上的闹钟快指向二点了,马上将有一列货车驶过道口。一点五十五分,剑和老严一样熟知每列火车途经道口的准确时间,剑有点怀疑蜡嘴鸟是否也和他们一样,知道哪列火车即将轰隆隆地经过它的身旁。
老严弓着腰走进来,把油腻的手套摘下来扔在桌上,老严注视剑的表情明显地有点生气。他说,你又把鸟笼摘下来了,我让你别折腾它,可你每次来都把鸟笼摘下来。
摘下来玩玩,有什么了不起的?剑嘟囔着把鸟笼重新挂好,他拍了拍手上的碎米粒说,说话不算数,你那会儿答应养几天送给我的,可现在连玩也不让我玩。
那会儿我怕鸟在我这里养不活,我怕鸟受不了火车的声音,可它好像并不害怕火车,它跟人一样习惯了火车。
不,它害怕火车,只是它不会说话。火车开过时它的羽毛簌簌发抖,不信你马上看吧,我敢打赌它的羽毛会簌簌发抖。
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害怕火车,老严有点歉疚地笑着,他望了望笼子说,我只要它能在扳道房活下去,有个鸟陪着比一个人强多了。
可是它不会说话。剑说,它不会说话怎么陪你呢?
它不会说话你可是会说话的。老严从篮子里抓出一把花生塞在剑的手里,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温和而狡黠。那么你是不是愿意每天来陪我说话?老严说,只要你每天来,过了夏天我就把鸟送给你,连笼子一起送给你。
你说话不算数,我不上你的当。剑想了想说,再说我还要做学校的功课,我哪能天天来陪你说话呢?
我跟你开玩笑呢,就是你不上我这儿来,过了夏天我也会把鸟连同笼子一起送给你。
真的?这回你说话算数吧?
当然算数,老严扳着指头嘴里念着,六月、七月、八月,到九月我就离开铁路回老家了。他说,到了九月我就退休回老家了。扳道靠力气和精神,我已经不比当年啦。
要等整整一个夏天,说不定鸟会死呢。剑有点不高兴,他转过脸望着窗外,午后的第一列火车正嘶鸣着隆隆驶过。他注意了一下笼子里的蜡嘴鸟,它的彩色羽毛倏而收紧,倏而颤索,最后随火车远去重新舒展开了。这个过程就像含羞草的叶子一样,在触碰中发生形状的变化,看上去很奇妙也很有趣。
黄昏的五钱弄沉浸在一片嘈杂混乱的气氛中,人们纷纷向五钱弄西侧的赵家涌去。赵家出事了。是赵家七岁的女孩子小珠出事了,果然又是在铁路上惹的祸。
事情的起因跟小珠毫无关联,一群男孩为了勇气和胆量在弄口争论不休,谁敢跃在铁轨中间让火车从身上开过?他们坚信火车底部与铁轨间的缝隙可以使勇敢者安然无恙。一群男孩激烈地争吵着,急于向对方证明自己是五钱弄唯一的真正的英雄,他们推推搡搡地往铁路上走,小珠就踉在男孩们的身后,边走边问,你们真的要上铁路比吗?你们真的不怕被火车压死吗?
小珠就是剑的妹妹。剑是不喜欢妹妹跟在他身后的,所以小珠就经常跟在别的男孩后面玩耍。那天小珠就这样跟着那群男孩爬上了铁路。男孩们嚷嚷着躺在铁轨中间,他们躺在那儿姿势各异,脸上表情都怪模怪样的,小珠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捂着嘴嗤嗤地笑。他们躺了一会儿,火车没有来。再躺一会儿,火车真的来了,有个男孩突然尖叫了一声,火车来了,快爬起来。所有的男孩都迅速地从铁轨中间爬了起来,跳到铁轨外面。七岁的女孩小珠却被前方急驶而来的黑影吓坏了,小珠转过身朝前跑,小珠在铁轨之间踉跄着朝前跑,似乎没有听见男孩们在后面的叫声,跳出来,快跳出来。小珠疯狂地朝前奔跑了一段路,突然站住回头张望,她看见火车闪烁着一圈红光朝她飞扑过来,火车,你慢一点,你停下来。小珠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狂叫,最后她被吓哭了。但她的声音在一刹那间就被庞大坚硬的火车撞碎了,小珠惊恐的蹦跳的身影被一片乳白色的汽雾全部吞没了。
男孩们听见火车掣闸时粗钝的当当一声巨响,但是一年数度的灾祸已经再次发生,他们看见一只红色的塑料凉鞋从火车轮子下飞溅出来,就像一滴水珠。
剑是第二天在路坡下找到小珠的塑料凉鞋的,它躺在两棵向日葵毛茸茸的枝干间,鞋面上沾着夜来的露水。剑拾起那只红色的纤小的塑料凉鞋,他擦去上面的露水,把它放进了自己的霸气书库里。剑注意到妹妹的遗物和别人一样,也是非常洁净非常鲜亮的。
夏天以来剑的母亲精神紊乱,每次火车从五钱弄附近驶过时她的身体就会剧烈地颤抖,而夜行货车的汽笛声则使她发出更加尖厉悠长的狂叫,剑的一家生活在小珠的幼小亡灵的阴影中。
剑的母亲不许剑再到铁路上去,剑现在懂得该顺从母亲了,他给母亲端着药锅里外忙碌着。我听你的话,他说,我不到铁路上去玩了。但是在那个炎热潮湿的夏季里,剑总是神思恍惚,在凭窗眺望不远处的铁道时,他的心也像天气一样炎热潮湿,是一种烦闷不安的心情,剑知道那是因为他克制了欲望的缘故。只去一回,去道口看看老严和老严的蜡嘴鸟,他对自己说,只去一回,以后再也不去了。
这个早晨剑终于偷偷地上了铁路,走过铁路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个缢死在桥架下的男人,那截很像裤带的蓝布条,于是剑用双手撑住铁桥的拦杆,脑袋尽量向下面的桥洞里张望,但他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河水从桥洞下舒缓地流过,水面上仍然漂浮着油污和垃圾,一切都很正常。剑继续沿铁路往前走,走到妹妹小珠遇祸的地方时他放慢了脚步,他觉得很难过,眼前浮现出那只红色的纤巧的塑料凉鞋,他试图回忆小珠最后留下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那些印象居然已经是模糊的、飘忽不定的了。
像往常一样,剑沿着铁路行走一公里,最后来到道口,来到了扳道工人老严的小木屋里。剑首先注意的是那只竹蔑鸟笼,他沮丧地发观鸟笼已经空了,可爱漂亮的蜡嘴鸟不知到哪里去了。
鸟什么时候死的?剑毫不掩饰他对老严的不满情绪。
前天,是夜里死的,老严用一种哀伤和自谴的目光扫了一眼空的笼子,他说,我后悔上次没有把它送给你,你带回家养说不定鸟就死不了。
鸟是让火车吓死的,剑说,我早说过,可你不相信。
谁知道呢?也许是饿死的,老严叹了口气说,我前天忘了给它喂食,这一阵子我老是心神不定,马上可以回老家了,可我老是心神不定的。
你真该死,好好的鸟让你弄死了,你要是扳错了道,不仅火车要翻车,还会死好多人的。
不,我不会扳错道的,我扳道扳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扳错呢?老严突然高亢而激动地喊起来,他逼视着剑说,小伙子,你不要咒我,我扳道扳了大半辈子,永远也不会出错的。
一老一少两个人顿时都有点不快,他们很别扭地坐在一起,透过窗口凝望路轨旁的信号灯座。剑默默地想像着蜡嘴鸟之死该是什么模样,一只被火车吓死的鸟该是什么模样?但剑不知道扳道工老严想着的是鸟还是火车。他侧目瞟了眼老严苍老的皱纹密布的脸,剑意识到自己现在对老严又怨又恨,一切都是为了那只可爱漂亮的蜡嘴鸟。
你好久没上我这里来了,老严最后摸了摸剑的耳朵,他说,是家里人不让你上铁路吗?
别摸我的耳朵。剑大声叫起来,作为一种报复和发泄,他踮起脚将老严古怪的馄饨状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然后他一边朝外面走一边说,你说话不算数,我以后再也不想见你了。走出木屋,剑仍然没有平息心中的怨气,于是他扒着窗于朝老严又叫喊了一句,你是个老糊涂,你会扳错道次的,你肯定会扳错道次的。
炎夏将尽,弥漫于铁路两侧的暑热一天天消褪,学校快要开学了。五钱弄的孩子们在疯狂了一个夏天后渐渐安静。剑又是好久未上铁路了,有时候他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采摘成熟了的花盘,挖出那灰黄色的花籽,塞进嘴里咀嚼着,剑发现那些花籽的滋味很古怪,他从中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铁的气味,沥青的气味,就像铁轨和新铺的枕木的气味一样。
剑看见一列绿色的客车从北面驶来,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铁路桥上停住了,对于五钱弄的孩子来说,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异常现象,也许是有人卧轨了。孩子们从家里跑出来,边跑边叫,铁路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
但这次的事故并不像五钱弄的孩子们想得那么简单,他们跑到铁路桥上并没有看见血肉模糊的死尸,火车上的司炉告诉他们事故出在道口那侧,有一辆运载机器的货车在前面出轨翻车了,是扳道工人扳错了道次酿成的祸端。
剑站在火车头前发怔,依稀想起那天在扳道房对老严的诅咒,剑对诅咒的应验过程深感茫然。后来剑跟着一群人往道口方向走。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列颠覆了的货车,它像一座巨大的塌坍的房子,散落在铁轨上或者路坡下面,空气里充溢着焦硝和油烟的怪味,有的车厢还在燃烧,附近的路面因此是滚烫灼人的。
出事地区涌集着一些铁路工人,他们正在用工具疏通堵塞了的铁道。有人向五钱弄的孩子招手,快来一起干,别站在那儿看热闹。孩子们就呼地拥上去帮忙了。只有剑站在一边没动,他在想老严到底是怎么回事,火车出轨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剑望了望扳道房的窗口,那只鸟笼仍然挂在窗前,扳道工老严却不见踪影了,有两个工人站在扳道房前一边喝水一边议论老严,他们说老严刚被铁路警察带走,他们猜测老严扳道前是喝了酒的。
剑不相信老严喝酒的传闻,他坚信这起车祸和蜡嘴鸟之死有关,假如蜡嘴鸟仍然在笼子里蹦跳,这起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