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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2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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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双手掩面哽咽起来。“我受不了……我已经腻味了你们的游戏。”我抚摸着受伤的手臂,我知道灵虹开始厌恶了我身上浮躁和狂妄的言行,就像她从前厌恶老皮的懒惰和耽于幻想一样。但我无法判断那时候她是否还爱着我,我也无法判断那天的遭遇是否我们爱情转折的契机。你要知道我们才相爱了61天,开始或者结束都让人始料不及。
            
  我在游戏吗?游戏是什么?什么是游戏?我说不清楚。这个词一开始被我和灵虹老皮挂在嘴上,显得潇洒而富有现代感,后来在好多人中间广泛滥用,词义变得含糊不清。你仔细分析一下,游戏只是单纯天真的反义词。
            
                                             六
            
  南方小城的早晨多雾,麻石路面总是湿漉漉的。一些说不上名的树木高大葱郁,从深院里华盖般地升起,覆盖房屋和街道。你的窗户总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所敲打,总是有一种空旷的声音把你从梦中惊醒,那种声音就是露珠从树叶上滚落的声音,鸽子在屋檐上扑闪翅膀的声音,还有送牛奶的女人推着小车来到你家门前,那些牛奶瓶轻微地撞击,琅琅作响。你窗外的世界宁静安详。
            
  我在那里长到18岁。我18岁的时候天天做梦,梦见一个白衣女人头发上滴着露珠从麻石路上走来,她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一张白的,一张黑的,她把手掌摊开后又攥住,让我猜。我猜到那张黑车票,去搭乘正午时分的火车。雨雾蒙蒙的,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在站台上看着我哭,而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持白色车票的女人。女人却消失不见了。紧接着火车开了,车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是雨雾蒙蒙的一片。白衣女人只是一个梦。我想起五岁时我差点在后院的井中丧生。我伏在井边看见水里有一张变幻不定的脸。那不像我。我俯下身子去摸他,就这样掉进了冰凉的井中。我父亲当时正在院子里锯木头,他大叫一声跑过来,把吊桶扔下来,把一大堆木板扔下来,他一边骂街一边往井里扔东西,直到我浮在木板上,拉住他的颤抖的手。
            
  我浑身精湿地躺在父亲怀里。我指着井里问:“那人是谁?”“就是你!”父亲在我屁股上留下生平最狠的一掌。南方小城现在离我很远。我曾经用三角尺在地图上量,我现在生活的城市离那儿有1100公里。我回家已经很不容易。
            
                                             七
            
  八月里罗家小院比公共厕所还要臭,猪食鸡屎和菜坛子在烈日下迅速发酵,罗家夫妇的脾气因而也像鸡狗一样暴怒难挡,每天爆发一场内容广泛的战争。有时候他们的战火压过边境,向我烧来。女人和男人打得无聊了,转过脸来朝楼上喊:“大学生,你天天洗啊洗啊,洗个澡用一大缸水,你的水费要加一元钱了!”男的马上也摔破一只破瓦罐骂:“脸白有什么用?手上没钱心里就脏,滚他妈的蛋吧。”我不吭声。我在水龙头下恶毒地糟蹋他们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头,直到我的脑袋一层层像被扒开似的疼痛欲裂。我觉得我的房东是天底下最庸俗又最可爱的人。不加水费招来了更严重的后果。老罗家开始拉电闸,晚上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没有灯。我最恼火的就是拉不亮灯,让我坐在黑漆漆热烘烘的房间里像个瞎子一样。最重要的是我正在写《井中男孩》,我需要一盏灯陪伴。我考虑过是否向他们低头交出一元钱,但问题在于我恶火攻心,没有精神跟他们多费口舌。那天深夜我把水龙头打开后就卷起铺盖和稿纸离开了罗家小院,我准备睡到学院图书馆的长条桌上完成《井中男孩》。我推着破自行车骑上公路时,还听见哗哗的水声在罗家夫妇头顶上响,庆贺我的反击胜利。八月里学院放假了,而我重归学生生涯,日子过得轻巧富有弹性。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失恋过,我想起灵虹的时候不再有强烈的手淫冲动。有一天我看见一排女学生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走上来走下去的,让一个报社的记者拍下她们幸福的大学生活。我觉得那些女学生又美丽又造作地甘心受骗。我想起灵虹的裙子还挂在罗家小院的门上就有点放心不下。我丢下一堆卡片摘录对馆长说要去大便,飞车奔回罗家庄。我撞开房门后看见灵虹的连衣裙卧在地上,就像她的人形一模一样。捡起来一抖我大吃一惊,我看见许许多多的小虫子从裙子的衣袖和褶皱里掉落,黑压压地洒了一地。那些小虫子的翅膀鲜亮透明,闪看蓝莹莹的光。我断定那是死去的萤火虫,可我无论如何不明白田野上的萤火虫为什么闯进了空屋死在灵虹的裙子里。这种场景只有在福克纳的小说里才会出现。后来我小心翼翼地抓着裙子溜出罗家小院,女房东从猪厩里冲出来,抓住我的手说:“坏蛋,你的房间还租不租了?”我说,“租,等我在大饭店住够了再回来租你的猪厩。”我撂开了女房东的沾满污粪的手。但灵虹的裙子还是被进一步糟践了。我想灵虹的裙子一直漂漂亮亮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这样脏了呢?
            
  有一天我走过学院的女生宿舍楼,遇到了又一件前所未有的倒霉事。从三楼窗口突然飞出来一盆水,正好倒在我头上,我怪叫一声,在头顶上摸到的是热汤、油腻和一根青菜叶子。我大骂着朝那窗口张望,看见一条花裙子在晾衣架上飘飘扬扬。如果换了以往心情好的时候,我会自认倒霉,饶恕所有犯罪的女性。但这个夏天我胸中积聚了满腔悲愤,我决计找每一个人算帐。我飞速地跑到三楼,推开一间女生宿舍的门,屋里一胖一瘦两个女孩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谁往我头上倒的水?”
            
  “没有。”胖的说,“我在睡觉。”
            
  “我也没有。”瘦的说,“我在看书。”
            
  “胡说。”我握紧拳头敲着她们的床架子,“谁也别抵赖,反正是你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不是你就是她。”“我真的没有倒水。”胖女孩脸上一副天真未凿的表情,“我才醒来。”我们目光逼向那个瘦女孩。瘦女孩把手中的书啪地摔在桌上,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又抓起一只布老虎玩,她好像很不乐意回答我。我发现她穿的裙子也是藕色的,和灵虹那条裙子是一丘之貉。她的态度好像是被我浇了水似的。“那么是你小姐倒的水?”我对她说,“你凭什么迫害我?”“我没有倒水。”瘦女孩尖声喊了一句,啪地又把布老虎砸到床上,她的火气竟然比我还大,“我不想说话!”“好吧,你们犯了错误都不肯改正。我有办法收拾你们。”我朝她们微笑了一下,然后指着冷面美人问胖女孩,“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夏雨。”胖女孩说,“夏天的夏,下雨的雨。”“下雨?”我说,“她是挺会下雨。”
            
  我走出女生宿舍后发现胖女孩悄悄跟在后面。她把我叫住说,“我看见她倒的水。你可以去找系里王书记反映。夏雨做错事从来不肯承认。”“当然要反映反映。”我朝胖女孩做了个鬼脸。那个穿藕色裙子的夏雨在我看来和灵虹患有同样的少女综合症。我把头发洗干净以后忽然觉得这只是一件滑稽事了,我已经没有兴趣去系里反映夏雨的问题了。看在藕色裙子的分上,饶恕世界上一切女孩吧。第二天夜晚我在图书馆里继续写《井中男孩》,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老馆长前来骚扰我的创作,赶紧藏好稿子换了一堆卡片在桌上,开了门一看竟是夏雨。“是你?”我说,“别害怕,我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了。”“我不是来认错的。倒一盆水在你头上其实只需要说一声道歉。我不过是不想跟人说话。”
            
  “那你现在干什么来了?”
            
  “现在我想找人说话了。现在我空虚。”
            
  “那太好了,进来吧。你空虚,我也不充实。”夏雨的眼影和口红抹得穷凶极恶,在灯光下显得孤僻而又性感。她把藕色的裙子一撩,跳到长条桌上一坐,说:“今夜孤独者长谈,谈什么都行。”
            
  “谈得太长不行。”我说,“我正在写一部伟大的小说。”“现在这社会是人是鬼都是写小说写诗的。真他妈恶心。小说能填补精神的空虚吗?全世界都在装假,我走来走去都碰到的黑白脸谱,没有人味,没有色彩。女的装天真,男的假深沉。都在装假。谁也不敢暴露一点角落性问题。”“我不爱装假。我敢暴露我的角落性问题。”我凝视着夏雨裸露的肩胛说,“譬如说我现在想跟你睡觉。”“嘻嘻。”夏雨笑起来,“那完全可以考虑。关键在于我动不动情,你懂吗?”我想那个夜晚不宜渲染。一切都是因为倒霉的季节加上悲怆的心情,情欲的细菌飞过来了你会自然地张大嘴巴。我想我流氓我恶棍我犯罪但我不是唯一的,这是我干每一件坏事时的安慰。我曾经想寻找夏雨的血,但是没有。我寻思那两个女孩的区别可能就在这儿了。我们在长条桌上鬼混的时候,倒霉的事情又发生了。我听见一记沉闷的响声,《井中男孩》的手稿从书架上自行坠落,坠落后又碰到一只电热杯上,电热杯里正煮着咖啡,咖啡都溢出来,溢在雪白的稿纸上。我喊了一声:井中男孩!但夏雨的手臂使劲扣住我的脖子,我无法挣脱。我的《井中男孩》已经写到第五章
            
  我悄悄走近水井。木门敞开着,因为上面没有盖,阳光从天空射下来。我意外地发现我长高了一点,但还是够不着井沿,看不到井里。我从附近搬过一块石头,站到石头上往井里看,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我看见下面有个小男孩向上窥看,我刚看到他的脸,就立即回想起过去别人讲的故事,根据他们的故事,我知道那是男孩,不是女孩。好久好久,
            
  我忘记了男孩是在水里。他下面是天空,正像我上面是天空一样。我在井沿上深深地探出身子。现在我看见,我做什么井里的男孩就做什么。我感到他也在摹仿我。我问自己,要是我现在冲下井去,向他冲下去,我是不是会一直沉到下面的天空去?下面的男孩虽然没有跌下去,可是只要他愿意,他会立即让自己沉到无止境的蓝色中去的。他像钉在天花板上的苍蝇那样,用头倒挂着。这肯定十分有趣。这样往下沉,越沉越深,一直沉到天空中去。不过,也许我先待在井里的男孩身边,帮他看鹅。下面的水井四周也许有草地,只不过一切都是头朝下了!
            
                                               八
            
  我和夏雨结伴而行去本市最新潮的康乐舞厅跳舞。这是打发性交后那段空虚时光的良好办法。在这方面我和夏雨气味相投。我们异口同声地讨伐交谊舞的种种可恶之处,又异口同声地说我喜欢踩着杰克逊的音乐蹦迪斯科。“别买门票,你跟着我进去。”夏雨说,她抬起手在我脸上抚了一把,“精神点,别像蔫茄子一样招人嫌。这里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你要摆出独特的气派才能引人注目。”我发现夏雨是康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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