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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说明什么问题呢?男孩眨巴着眼睛问。
要问你呀。你给我放老实一点,是不是你把尸体移动过了?移到哪儿去了?
你胡说!少年因为过度惊慌而忘了他所在的场合,话音未落他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着,似乎这样可以把那句话收回来。他的黑油油的脸突然抽搐起来。少年终于呜呜地哭起来了,他说,你在吓唬我,他们没事,他们没死,死了怎么走路,路上怎么会有血迹?
现在知道哭了,出了人命你就知道哭了,你们这些小流氓都是这孬样,不见棺材不掉泪。
少年埋着头哭着,一边哭一边说,他们明明没有死,你为什么老是说尸体死尸的?只要没死,就不能说尸体。
少年在学校里看来不是太差的学生,审讯员让他在一个小时之内写出作案交代,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写完了。而且写得字迹清楚有条有理的。审讯员读到扔石头那一段时忍不住笑了,少年在纸上洋洋洒洒花了半页纸渲染他的心理活动,扔还是不扔,扔大的石头还是扔小的石子,好像他是在叙述一件好人好事似的,审讯员啼笑皆非,不无讽刺地说,你的作文不错嘛。
少年知道审讯员是在讽刺他,但他还是抓住时机表白了自己的才能,他说,我作文最好,王连举经常给我的作文打一百分,他主要是鼓励我,但我的作文写得也不错。
你犯罪的成绩更好,也可以打一百分,杀了人还知道移尸呢。
少年不说话了,他转过脸看了看窗外,窗外天已经黑透了,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移了几圈,最后落在审讯员的手表上,少年怯怯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你问这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回家睡觉去?
现在有八点半了吧?要是在家里,现在我该写日记了。
写日记记什么?记你每天犯了多少罪?
是王连举布置的暑假作业,每天一页,开学要交的,写日记其实很有意思,可以打发晚上的时间。
你的暑假作业大概不用交了,人家开学是人家的事,没你的事了。
我就剩下三篇日记了,再过三天暑假就完了。少年坐在桌子前盯着桌上的纸和园珠笔,他犹豫了一会儿便提出了那个奇怪的要求,他说,让我写日记吧,反正现在你也不审我了,让我把今天的日记补上。
审讯员最后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多半是出于一种好奇,他想看看这个不良少年会在日记里记些什么内容。
少年李达生的一篇日记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晴
东风劲吹,红旗飘扬,祖国山河一片灿烂。
今天我到人民公园去玩,走过一个建筑工地时突然
听见有人在惊叫,好像是从工地上掉下来一块大石头。
那块石头正好砸在一个过路人的头上。出事故了,在这
千均(钧)一发的时候,我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抱住了
受伤的老大爷。老大爷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流到了我的
身上,把我的新买的白衬衫染红了,我有点怕脏,可我
刚刚松开手,脑子里便闪过了雷锋、王杰、邱少云等英
雄人物的光辉形象,我想英雄们为了抢救人民的生命和
财产连死都不怕,我难道还怕这一点血吗,想到这儿我
的心中充满了革命的豪情,我背起老大爷就往医院跑,
老大爷伤口的血滴了一路,我的汗水也滴了一路,一路
上我就想着救人要紧,忘了脏也忘了累,终于到了医
院。老大爷终于得救了。医生问我的姓名,我说,做好
事不应该留名,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一天过得真有意义啊!
审讯员读完少年的日记后有好久说不出话来,他脸色铁青,把那页日记折成一条放进了抽屉,他记得少年在旁边说,这是暑假作业,写日记,日记都是这么写的。审讯员知道少年是在向他作出某种解释,但他并不需要这样的解释。他只是对少年说了一句,今天的日记交给我了。
城墙案件后来不了了之。审讯员的同事找到了两个当事人,女的其实是一个美丽的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年轻姑娘,她是新风理发店的理发员,她的两条乌黑的长辨盘在头顶上,看不出来受伤的痕迹,根据他们的经验,假如她的头上遭受过创伤,医生应该剪去她的一头美发的。女理发员不承认她是受害者,她说她从来不去人民公园,就是去也是陪她父母散步,怎么会去城墙下面的杂草树丛呢?过了几天,公安员们又找到了刚刚出差回家的另一个受害人,那个男的,审讯员记得他是一家大型企业的中层干部,一看就是那种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他的脸上有一道可疑的伤痕。但那个年轻干部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伤痕的来历,他说他在外地住旅社,夜里回去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仅此而已,男的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否认了他的受害者身份,他说,我工作很忙,哪有时间去公园呢?
事实上城墙案件的调查者是主动放弃调查的,他们已经清楚那一男一女永远不会配合他们的工作。审讯员后来对他的同事说,妈的,谁愿意来管这种不三不四的案子,不管也罢,只是便宜了那个混帐孩子!
审讯员所说的混帐孩子就是达生,他当时是红旗中学的初三学生。审讯员一直在抽屉里保存着他的那一篇特殊的日记,他以为这个混帐孩子迟早还会落在他手里,但奇怪的是审讯员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也许正如他自称的那样,他不是一个小流氓。二十多年过去了,审讯员即将从他热爱的岗位上退休,他在整理抽屉的时候找出了那张折成条状的日记,想起当年的事,他不由对着那页发黄的纸嘿嘿地笑起来,一个年轻的同事好奇地拿过那页日记读起来,读到一半他就说,老林呀,这有什么可笑的,我当年也写过这样的日记,写了好多这种日记呢。
年轻的同事当然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城墙事件,审讯员老林懒得告诉他过去的事情,他慢慢地撕掉了那页纸,他说,是呀,这种日记过去很多见,没什么奇怪的。
这些人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旅游者,夏天前往海滨度假的人们往往对目的地按图索骥,他们指点着旅游地图上标有红星的地方,结果汽车就把他们拉到那些地方去,那些所谓的旅游胜地总是让人倒尽胃口,每一粒沙子都沾有痰迹和细菌,浴场的海水里飘满了塑料垃圾,岸上饭馆的菜肴又贵又难吃,人们总是一边诅咒着一边留恋着这样的地方,夏天有多长前往海滨的人流就有多长,那些缺乏品味的旅游者一批批地到海滨车站,就像一批批货物一样被卸下来,会集到海滩上的人群中,你可以想象他们和先期到达的人是怎样堆在一起,争夺那些污秽的海水,沙滩和空气的。
这些人去了金寨,一个荒凉的小渔村,三男二女结伴而行,不仅因为他们是熟悉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一个摄影学习班的成员,他们需要完成一批以大海为主题的作品,准备参加秋季举办的一个摄影展览,除了指导老教师毕和小林外,其他几个人都从来没见过海,所以你也可以想象出他们第一次见到大海时那种亢奋的心情,每个人都端着相机对准了自己心目中的成像点,但指导教师老毕用手一一挡着学生们的镜头,他说,别在这儿浪费胶卷,不是任何地方都能得到好照片的。
这些人从来不愿作随波逐流的旅行,他们总是喜欢去那些处女地,所以他们后来就离开那些著名的人满为患的海滩,朝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先是步行,尔后搭乘一条捞海带的小船横渡海湾,到达了金寨。
我说过金寨是一个荒凉的小渔村,更准确地说它是一个缺乏任何旅游设施的小渔村,他们到达金寨时暮色初降,正是海水淘金渔船归港的美好一刻,他们坐在一只倒扣的木船上面对此情此景发出形形色色的赞叹,每个人都觉得这次独特的旅行将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老毕带来的消息却是令人不快的,他说金寨的渔民并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好客,他们不肯留陌生人在家里住宿,这种局面他们事先有所防备,小林带来了简易帐篷,但是谁也没想到有两个人已经先他们来到金寨,那两人已经在西边的沙滩上搭起了帐篷,这意味着金寨也不是真正的处女地了。
他们顺老毕手指的方向极目四望,果然看见了一座彩色的帐篷,帐逢好像是用许多布块缀补而成的,上面零乱地涂写着一些词语,海洋、自由、爱、生命之类的词语,小林当即就笑起来,说,我认为那是一顶哗众取宠的帐篷。
后来他们认识了帐篷里的那对情侣,所谓金寨海滩的故事其实就是那对情侣的故事,我认识的这群朋友后来谈到金寨就必然谈到这对情侣。
两个人似乎都来自四川,也许一个是四川人,一个是湖南人,我们这里人常常分不清四川话和湖南话的区别,老毕虽然去过四川,也去过湖南,但他有语言方面缺乏才能,因此当那对情侣对自己的家乡秘而不宣时,他们的家乡便真的成了一个秘密。
你们管我是哪里人呢,那个名叫豆的女孩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这群摄影爱好者,她说,你们都有一个幸福的家,我们没有,我们是流浪歌手,流浪,你们知道什么叫流浪吗?
摄影爱好者们对于别人的故乡其实并不感兴趣,他们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那对情侣的现实,也就是说,他们为什么来到金寨,他们到金寨来干什么?
那对情侣,男的脸色苍白,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女的对这群摄影爱好者横眉冷对,不时咬住嘴唇,似乎随时准备出语伤人,看得出来,他们不欢迎后来的闯入者。两队人马在沙滩上奇怪地对峙着,一方急于交流,另一方却怀有敌意,结局是可想而知的。老毕作为一方的领袖先尴尬地干笑起来,小林则恶作剧地放了一个屁,也就在这时豆豆莞尔一笑,虽然她马上捂住嘴,但是她的少女情怀却在一刹那暴露无余,奇怪的是豆豆的男友,那个名叫雪莱的人,他像是置身事外,双眼盯着远处的海面,脸上是一种类似梦游的神情,摄影爱好者们与他们邂逅相遇的第一天,只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大海又涨潮了,大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