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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原始人初见火种的目光,有点恐惧,有点狂喜,有点茫然,也有点贪婪,他们谁也不敢去取自己的尼康相机,美能达相机,他们就用各自的眼睛记录一个传奇人物的形象,他的苍白失血的脸庞,他的瘦削修长的四肢,他的柔软蓬乱的长发,还有他长发问那些细碎发亮的沙子。
荒凉的金寨海滩充满了一种奇橘的气氛,两顶帐篷像两个怪物盘踞在空旷的海滩上,而在两顶帐篷间来回走动的青年引起了本地渔民的注意,几天来那群青年总是在海滩上无所事事地闲坐着,聚集在榕树下补网的渔妇们有时停下手里的梭针,朝他们指指点点的,渔妇们在观察海滩上的人,而海滩上的人都在观察雪莱,他们在观察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生活,那样的目光不免有点躲躲闪闪的,而且多少透露了一种等待的心情,不用掩饰地说,五个摄影爱好者,不管是男是女,他们都在等待雪莱海葬的日子。
老毕是他们中间最年长最成熟的人,在等待海葬的最后一天,他曾经试图说服雪莱放弃海葬的计划,老毕站在雪莱七八米远的地方对他说,你不能用死亡换取诗意,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可贵呢?
你错了,诗意有时与生命并存,有时却与死亡并存,雪莱说,现在我要创造的是死亡的诗意,而不是生命。
你舍得抛下豆豆,她那么爱你,老毕不甘心地说,难道爱情也不能让你留恋吗?……
老毕觉得他的语言在雪莱面前总是如此乏力,老毕斟酌再三,决定说服豆豆,让她劝阻雪莱无疑是更有效的,但是当老毕带着他的学员走进帐篷时,看见豆豆正在烛光下做针线,她的手中抓着一块白布,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无声地落在白布上。从女孩忧伤的眼神和坚毅的表情中,老毕敏感地意识到她面前所有的劝说也将是徒劳无用的。
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请你们不用说了,豆豆说,我只希望你们保持安静,这种时候,我们只需要安静。
你在缝什么?一个女孩怯生生地问豆豆。
缝一件白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圣洁的衣服,豆豆说,到时候我要亲手给雪莱穿上。
我们可以帮你一起缝吗?另一个女孩问豆豆。
不,你们不可以,豆豆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说,我必须亲自给他缝制这件白袍。
豆豆的决绝使老毕他们怏怏不快,他们走出帐篷,一个女孩带着腔先嚷起来,她凭什么像个女皇一样对我们说话?那么傲慢,那么居高临下,好象要海葬的不是雪莱,好像是她自己。另一个女孩则恶狠狠地说,她不是女皇,是女巫!
老毕觉得两个女学员的反应过分了,无论如何,他相信豆豆脸上的眼泪是由爱情与痛苦酿制的,他们无权指责豆豆,见死不救在金寨不是错误,而是一种默契或者说是一种配合,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是他们无力挽回的。老毕搓着手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对他的学员说,算了,我们就保持沉默吧。
他们回到海滩上便看见了雪莱为自己做的奇妙的祭礼。他们看见雪莱在沙滩上挖了27个坑,是小林一个一个数出来的,一共27坑。他们看见雪莱一次次来往于海水沙滩之间,掬起27捧海水洒在每个小坑里,有人小声地说,27岁,他今年27岁,这种解释也许是简洁合理的,他们每个人都想亲耳听到雪莱对祭礼的解释,但你想想当时海滩上那种可怕的气氛吧,谁敢轻易地破坏那样的肃穆,谁敢轻易地破坏那样深沉的诗意呢?‘‘
八月的一个凉爽的夜晚,在金寨海滩上发生了后来流传一时的海葬事件,亲眼目睹者寥寥无几,除了死者的女友豆豆,还有我那帮搞摄影的朋友,小林和老毕都曾向我详细描述了海葬事件的全部过程,他们不约而同地强调了当时的那种寂静。
他们静静地坐在海滩上观望那个传奇人物走向大海,因为寂静,海浪的声音就像天界万圣咏唱的弥撤;因为寂静,他们听见了月光落在海面上的溅击之声;因为寂静,他们听见豆豆用沙哑而柔美的音色唱起一支陌生的歌谣,他们知道那是雪莱在以前的流浪途中自弹自唱的歌谣;因为寂静,他们能分辨雪莱左腿和右腿趟过海水的声音的落差,夜色暗蓝,远处的灯塔之光在他们看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看见黑绸似的海水一点点地浸蚀了入海者的白袍;因为寂静,他们所有人都被雪莱最后的呼喊吓了一跳。
喂,你们这些迷途的羔羊,你们跟我来吧!
海滩上的人们雅雀无声,而豆豆终于开始跪在沙滩上大声呜咽,两个女孩上去握住了她的手,正好每人握一只手,她们一边揉搓着那两只颤抖的手,一边柔声安慰着她,小林后来告诉我,正是豆豆的呜咽声使他们放松了崩紧的神经,他与老毕对视了一眼,他说,怎么样,你跟他去吗?老毕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开玩笑?小林又去看另两个同伴,他说,你们准备跟他去吗?那两个同伴却说,你怎么不跟他去?你去我们也去。于是他们又安静下来,你们看见夜色中的大海像一只巨兽咽着入海者的白袍,一排巨浪打来,像排刷涂没了那个白色的人影,人影消失了。他们等待着人影的再次出现,但是雪莱白色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们清楚地意识到,神奇的海葬仪式已经完成,整个过程比他们预想的要简单得多,也比他们预想的更加平常更加短促。
海滩上的人们雅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某种犯罪感轻轻地攫住了他们的心,这种感觉使他们呼吸急促面色灰白。一个女孩突然开始指责在场的所有男性,你们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因为过于激动和恐惧,那个女孩有点语无伦次,她说,你们还算男人吗?难道要我们女孩下海救人吗?冷血动物,你们简直是一群冷血动物,男人们没有作何任辩驳,他们都死死地盯着老毕,但老毕始终保持沉默,老毕只是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然后他从沙滩上拿起一件什么东西塞在怀里,匆匆地离开了海滩,当时小林他们谁也没在意,老毕塞在怀里的是他的尼康相机。他们只是真诚地关心着豆豆,他们担心悲伤过度的豆豆会昏厥过去,所幸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大约是半个小时以后,他们看见豆豆用她的裙子兜着一堆野花走到海滩上,在雪莱入海的地方,豆豆一共向海里抛了27朵野花。
目击者们直到很久以后还在回味海葬的细节,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们的争论,雪莱入海的时候曾经有几秒钟的后退,海水浸没他的肩部时雪莱曾经后退,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记得雪莱突然回过头眺望海滩上的人,由于夜色和距离的阻隔,他们看不见雪莱的面部表情,引起争论的就是雪莱的面部表情,两个女孩子坚持说他是在寻找豆豆,但小林认为那只是女孩子常有的浪漫的想象,小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其实是犹豫了,小林认为那是死亡逼近时人的自然反应,雪莱肯定是犹豫了,当时只要有人下去强行把他拉回到岸上,所谓的海葬也许就中止了。小林的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却遭到了同伴们一致的愤怒的抨击,他们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小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性格缺陷,如此猜测对于死者是一种莫大的伤害,一贯温和敦厚的老毕这次忍无可忍,他怒目圆睁逼视着小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老毕说,你这个王八蛋,说来说去全是废话,你也在场,你为什么不下去救他?
小林无言以对,小林虽然还嘿嘿地笑着,但他的脸上已是一片绯红,那当然不是什么腼腆害羞的表现,用小林自己的话说,他当时愧疚至极,就像一个杀人犯见到了自己的罪证。
那群搞摄影的朋友我都认识,据我所知他们从金寨回来之后关系就变得有点别扭,互相之间都觉得无话可说,不仅如此,他们还从昔日旅伴的言行中感觉到一种交流的障碍,这种障碍模糊不清,却是难以清理的,谁也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谁也无心修补昔日的友情,随着摄影学习班的结业,我的那帮朋友就各奔东西了。
我曾经在小林那里见到过传奇人物雪莱的一张照片,那是海葬前一大小林偷拍的作品,我在照片上见到了遥远的金寨海滩,见到了一个伫立在海边的青年,从照片上看,雪莱正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苍白而清秀,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忧伤,他的形象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
但是一张更精彩的照片出现在秋季举行的摄影展览上,我也在展览会上见到了那张题名为海葬的作品,有了这幅作品,我才得以见识了海葬的真实画面。我看见了海中的雪莱,看见了他的白袍,也看见了那夜的月光是如何柔美地洒在雪莱的白袍上,看见了墨色的海水与那件白袍惊人的明暗对比关系,画面上的一切浑然天成,不露一丝雕琢的痕迹,正如作品下表述的文字所说,面对这幅作品的时候,你不仅会想到死亡,也会想到新生,这就是摄影艺术的魅力。
也许你也已经猜到,《海葬》这幅作品出自我的朋友老毕之手,事实上也只有老毕才能拍出这样不同凡响的照片,老毕总是在各种展览上频频获奖,老毕毕竟是老毕,他摄影的手段也不同凡响。小林后来告诉我,海葬那天他们谁也没发现老毕的相机,不知道老毕是把相机藏在哪儿的,小林说海葬那天金寨海滩上一片死寂,可他们几个竟然没有听见老毕按动快门的声音。
小堂告诉他表哥,他所以在香椿树街成为光杆司令,主要是处于一个不利的地形。这都要怪他家的房子不前不后,不东不西,孤单单地坐落在化工厂的边门旁,干脆他要是住在化工厂里也行,可他偏偏就住在外面,这样他既不是化工厂宿舍楼的孩子,也不是葵花里千勇他们那一伙的,他就只有一个人。表哥安慰他说,别怕,有人欺负你找我。小堂那天跟着表哥在游泳池学游泳,他看着表哥雪白的细瘦的大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对千勇的哥哥提过你的名字,他说他不认识你。表哥有点尴尬,说,谁要他认识我?我是西大街独立纵队的。他看看小堂,突然嘻地一笑,说,你也是独立纵队嘛,回去就告诉他们,谁也别来惹你,你是香椿树街独立纵队的司令员。
小堂在西大街他姑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一只西瓜回到了香椿树街。才离开了一天,街道就显得陌生了,桥下水果店的柜台后面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从未见过的女店员,她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咯咯地放肆地笑着,有个男的半蹲在装满毛桃的箩筐旁边,屁股向大街的方向翘着,小堂看见那个女店员突然挥手在那个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啪地一响,小堂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发现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