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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群怀抱孩子的妇女仓皇地出现在小镇的街道上,从他们脖子上的银项圈不难看出他们来自山上的王堡。女人孩子混杂在一起的哭声惊动了所有小镇人,他们看见那些王堡的母亲笨拙地抬着孩子的手,所有孩子的右手都用破布和棉絮包扎着,血迹斑斑。一个王堡女人举着她儿子的手向路人哭诉,再次提及了居春花的名字,她说,居春花生的不是孩子,是个狼崽啊,那狼崽把孩子的手指咬断啦!
他们啼哭着撞进了乡村医生的诊所。乡村医生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慌了手脚,他发现那些孩子的右手小拇指就像刚刚被联合收割机碾过,它们像可怜的庄稼一样倒伏在手背上。乡村医生对不孕妇女很有办法,但是面对这些小拇指他急得满头大汗。他寻找着红汞和药棉,嘴里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王堡有疯狗吗?王堡的母亲们又大声嚎哭起来,她们说,不是疯狗,是居春花生下的怪胎儿子,他满地跑着咬小孩的手指啊。乡村医生说,这怎么可能?那孩子才半岁大,牙还没长出来。王堡的母亲们就说,医生,那孩子的牙已经出齐啦,他咬人比狼还狠。乡村医生说,这怎么可能?他才半岁大,走路都不会呀,女人们又叫起来,说,医生,那不是一般的孩子,是魔鬼呀,他生出来八天就满地乱跑,到处叼人的奶头,我们都让他喝了奶水,他力气大得吓人,推他也推不开。乡村医生惊惶地瞪着眼睛,怎么可能?他妈妈,居春花,她不管自己的孩子吗?女人们这时都纷纷嚷嚷起来,她们说,医生你不知道,是居春花教的呀!她儿子咬人的手指,她就在旁边看,她还笑!乡村医生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居春花的丑陋焦黑的脸,他沉吟了一会,问,这居春花,她到底要报什么仇?王堡的女人们一下就不说话了,乡村医生从她们脸上看出一丝内疚和自责,有个女人说,我们对她是不好,可是也不能怪我们,她那模样太怕人了。另一个女人说,我们主要是不让孩子看见她,孩子胆小,怕把孩子吓着。这居春花不是人啊,她要报仇也该冲着大人来,怎么把仇结到孩子身上来?乡村医生开始点头,他似乎有点明白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懂了,乡村医生说,为什么咬小拇指?她要她的孩子跟你们的孩子一样,大家都只有四颗手指。女人们都赞同他的分析,她们说,居春花,她的良心是狼粪做的!七个孩子,七颗小拇指,乡村医生像扶苗一样固定在纱布里,他知道这样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他建议王堡的母亲们坐拖拉机去县医院做手术。在那些女人抱着孩子等待拖拉机到来时,乡村医生抽空打听了居春花的情况,当然主要是她脸上的大面积的的伤,王堡人的回答使他感到意外,她们说,她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这样,怪不了谁。乡村医生一时无言,后来他就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居春花,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看着那些焦急的女人,他说,居春花有没有告诉你们,她是在我这儿配的送子汤。女人们都木然地看着乡村医生,她们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有个女人突然大叫起来,说,什么送子汤呀?我们王堡人现在都闹明白了,哪来什么送子汤,哪来什么雷公?居春花是跟一匹狼,才生下个小狼崽!另一个女人附和道,是人都嫌她,就是狼不嫌她嘛。
乡村医生意识到面对这群悲愤过度的母亲,他已不能打听到关于居春花的真实面目。他想要验证这个传奇的实质,要验证他家祖传的药方,必须自己到王堡去一趟了。‘‘
乡村医生去王堡的那天是个阴天,为了防备下雨他带了一把雨伞。路不好走,乡村医生走到半山腰时已经衣衫尽湿,他看见了山坡上王堡的那些黄泥房屋,看见著名的王堡大苹果喜盈盈地挂在果树上。在村口乡村医生看见一个正在摘苹果的女孩,他问女孩居春花家怎么走,女孩好奇地看着他,反问道,你是警察吗,你是来把狼崽带走的吗?乡村医生还没说什么,女孩就把她的右手伸给他看,她说,狼崽也咬了我一口,我躲得快,就留下点牙印。乡村医生不知怎么不喜欢女孩对巨婴的称呼,他和蔼地对她说,不能随便叫人狼崽,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孩子,不过是生长发育得太快而已。女孩清澈天真的眼神使他忍不住地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他说,你知道吗,巨婴的妈妈居春花喝了我的药汤。
乡村医生跟着女孩走进村子,马上就察觉到笼罩在王堡上空的紧张异样的气氛,许多王堡的村民提着锄头、铁耙向大槐树下的一座土屋涌去,大人们一个个脸色阴沉,孩子们则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乡村医生看见大槐树下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乡村医生问女孩,出了什么事?女孩说,他们要把居春花和她儿子撵出村子,不让狼崽再咬人了。
乡村医生快步向前走去,他风风火火拨开人群,引起了王堡人的注意,他们都瞪着他,问,你是什么人?小女孩在后面喊叫着,说,他是县里来的警察,来把狼崽抓到监狱里去!乡村医生无心解释什么,他急于要见到那个巨婴,众人不明就里,给他让了一条路,他推开居春花家虚掩的门,差点撞到了正在哺乳的那母子俩。这番景象不仅使乡村医生错愕,也使外面的人群一片哗然,谁也想不到这种时候居春花母子在安享天伦。乡村医生往后退了一步,他看见居春花正缓缓地放下她的儿子,他看见了那个真正的巨婴,巨婴看上去大约有七八岁大,皮肤状如黑炭,眉眼却还周正,他好奇地看着乡村医生,说,你是警察?你为什么要来抓我?乡村医生继续后退着,他向巨婴摇着头,一边向居春花喊,我是流水镇的张医生,你还记得吗,你服用了我的药汤。越过巨婴硕大的头顶,他看见居春花扶了一下她头上的草帽,她的脸还是躲藏在草帽和布条的阴影里,但他能觉察到她的漠然,他看见居春花拍了拍巨婴的头顶,居春花沙哑而平静的声音使他如遭雷击。
你爸爸来了。孩子,叫他爸爸。居春花对巨婴这么说。
乡村医生惊呆了,他站在那里,听见旁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声音,乡村医生看见巨婴的那只不大不小的右手,只有四颗手指的右手正急切地向他伸过来。他看见巨婴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巨婴红润的嘴唇已经启开,巨婴即将向他吐出那个简单而响亮的音节,爸、爸。乡村医生终于狂叫起来,不,不是!乡村医生丢下了他手中的雨伞,推开王堡的人群冲了出去。他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追他,他们向他叫喊着什么,但巨大的恐惧感使乡村医生丧失了听觉,他听见的声音近似冬天旷野中呼呼的风声。
秋冬之季流水镇的乡村医生身体不适,躺在家里静养了一段时间。镇上的人不知道他的王堡之行,等到乡村医生再次出现在小诊所时,人们都向他打听他得的什么病,乡村医生对自己的病情讳莫加深,他说他只是受到了一点风寒。
小诊所一开张,四周围的不孕妇女又蜂拥而至,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乡村医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冷淡,而且每次配药都是小剂量的一小包,有的不孕妇女当面埋怨说,张医生你是怎么回事?多拿药多给钱,你每次都像配砒霜似的,这么一点药有什么用?乡村医生仍然拉长了脸,他冷笑着问那些妇女,你不想要巨婴吧?你要是想要个正常的孩子,这点药就够了!
冬天的时候乡村医生经常和对面理发师傅坐在一起晒太阳。乡村医生对来往于小镇的陌生人,始终有一种特别的警觉,他曾经关照过理发师傅,一旦看见一个头戴草帽的女人,一定要招呼他一声。理发师傅当然要刨根问底,乡村医生几次都是欲言又止,只是说,是个冤家,她迟早要找上门来。
临近年关的一天,小镇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头戴草帽的女人,女人的手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看那母子俩破衣烂衫风尘仆仆的样子,人们联想到的是山南地区的水灾,许多灾民都在富足的流水镇一带行乞。母子俩经过面条铺的时候,好心的老板娘端了一碗别人吃下的面条追出来,递给那男孩,没想到那男孩怒目圆睁,手一挥,一碗面条全泼到了老板娘的脸上。老板娘尖叫起来,她掸去脸上的面条,追着戴草帽的女人骂道,该死,该死,你这当娘的,怎么养的孩子?老板娘看见女人侧过脸,突然掀起草帽上的补圈,露出她的焦黑丑陋的脸,她说,我这样的娘,就养这样的孩子。
面条铺子离乡村医生的小诊所不远,他听见了老板娘受惊的尖叫声。当他想出去看个究竟时居春花和巨婴已经站在诊所的台阶上了。他看见巨婴手里抓着他那天丢在王堡的雨伞,乡村医生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喃喃地说,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们会来,可我跟你们没关系呀。
头戴草帽的居春花在阴影中注视着乡村医生,在阳光下能够看见一些尘土从她的身上草帽上冉冉升起,居春花似乎没有听见乡村医生的低语,她推了巨婴一下,说,把雨伞还给你爸爸。
乡村医生看见巨婴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焦黑的饱经沧桑的牙齿。他把雨伞塞在乡村医生的手里,随即用他的右手揪住乡村医生的胡子,乡村医生看着巨婴的四颗手指,四颗手指浑圆粗糙,它们在他的下巴上放肆地运动着。在巨婴的抚摸下乡村医生浑身颤索,他觉得自己突然萎缩了,像是一个婴儿,而那个来自王堡的巨婴,他的嘴里喷出一股蒜头混合着烟臭的气味,使乡村医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那么难闻的噩梦般的气味,与他父亲和祖父的口臭如出一辙。恐惧和厌恶占据了乡村医生的心,他抓住巨婴的手腕,说,别这样,我不是你爸爸。
巨婴回过头看着他母亲。乡村医生也回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居春花,他说,这种事你不能骗孩子,谁是他爸爸?这种事情你不能信口胡说啊。他看见居春花站在阳光地里,居春花突然打了一个嗝,她说,他说不是就不是吧,他不是你爸爸就是我们家的仇人,孩子,报仇,报仇!
然后乡村医生就挨了那记响亮的钻心刺骨的耳光。乡村医生看见巨婴挥起他的四颗手指的巴掌,巨婴大叫着,报仇,报仇!乡村医生跌坐在台阶上,不仅感觉到那记耳光的力量,而且他依稀看见了传说中的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击中了他的脸颊,乡村医生忘了疼痛,任凭恐惧的泪水奔涌而出。正逢年关,小镇上已经有孩子提前放响了爆竹,在居春花母子消失的地方,一个卖年货的货郎正在和几个妇女打情骂俏。乡村医生忍痛打量着节日前的小镇,他想这些糊涂的人啊,他们不知道巨婴已经来了,他们还蒙在鼓里呢。他们不知道巨婴和他的母亲正在小镇徘徊,复仇的耳光将代替烟花爆竹,就像晴天霹雳,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疼死你们!
瓷厂的班车在早晨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