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惊动我们香椿树街的照例不是报纸上的关于毒酒的新闻,是我们生活中的两个熟人,马骏和他父亲马恒大——具体地说,马骏喝酒把性命丢掉已在人们意料之中,而马恒大在儿子的弥留之际赶到医院,差点就爬到儿子的病床上与他同归于尽,这种事情将永远是老人们甚至年轻人传诵的经典。
马恒大赶到医院正逢马骏短暂的神志清醒的时间,马恒大是个盲人,看不见死神的大手已经按在儿子脸上,儿子的脸上是一片回光返照的绯红,马恒大不顾自己年迈体衰,一盲棍下去,准确地打在马骏的腹部。马骏没说什么,是护士尖叫起来,说,哪来的疯老头,跑到医院里来打病人?护士要撵马恒大,马恒大差点把护士小姐打了,他说,是我儿子,我打死他也不关你们的事!马骏安静地躺在那里,他说,是我爸爸,让他来。护士听马骏的意思是让他来打,将信将疑地退出去了,她一走马恒大训子的最后时刻就来到了。
马恒大坐在马骏的床头,他说,儿子你能耐大了,喝出世界记录来了吧?联合国给你发奖章了吧,联合国不发奖章党中央要给你发一块吧?你为国争光了嘛。马恒大说着去推马骏的脑袋,说,你躺这儿干什么,去领奖,起来去领奖,你领奖我也跟着沾光。马骏的脑袋被父亲推搡着,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急诊室里的人都看着他们。他们看见那个不讲理的瞎老头仰天长叹一声,说,你要是不想好好地活着就好好地死,中国那么多人,地方却不大,你死了权当给人挪个地方,也给人多留一点新鲜空气。令人同情的是马骏,马骏那么条汉子,让他父亲骂得狗血喷头,就是不还嘴呀,不仅不还嘴,还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那样眼泪汪汪的,他说话不是太清楚但大概的意思人们还是能分辨,他说,我是快死了,喝得不巧,喝坏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么说话够可怜的了,马恒大却得理不让人,说,你什么时候死?马上就死了?你死了我就安心了。混账东西,你还赖在我面前干什么?要我替你合眼睛吗?马恒大这时伸出了他的愤怒的手,他的手落在马骏的双眉之间,正要压住儿子的双眼,突然就摸出了名堂,突然一声惊叫,我们要说马恒大的这只手是不同凡响的,只是那么粗暴的一触,他的不堪入耳的骂声就戛然而止,马恒大的手急切地沿着儿子的脖子、肩胛,摸到了儿子的胸口,大头你怎么啦?马恒大的这一声惊叫终于让别人相信,这个国产的法西斯老人确实是马骏的父亲。
马骏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急诊室里的人们都竖着耳朵听,他说,爸爸我喝坏了。我要死了。不骗你,真的要死了。
马恒大这时也安静了,盲人的表情有时不能反映他的心情,人们只是看到他握着儿子的手,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人们还看到他的枯涸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爸爸,我答应你,再也不喝了。马骏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模糊的笑意,不喝了。反正,我,要死了。
马恒大用手背抹了抹脸,他说,大头,你不要破罐子破摔,这次喝成这样,也不都是你的责任,买个教训,以后不喝就行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马骏痛苦地摇着头,他说,不喝了。上西天了,没酒喝了。
马恒大的手放在儿子的脸上,放了一会儿又松开,他说,大头你能挺住,这一劫挺过去就好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下个星期就回凤鸣楼上班。还有你的婚姻大事,现在没什么问题了,马帅他妈妈态度转变了,她同意和你复婚了。
马骏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他仍然在摇头,爸爸,爸爸,白忙一场,马骏说,爸爸,来不及了。我要死了。爸爸你来不及了。马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急诊室里的人们注意到马骏最后的笑容,马骏最后的笑容看上去有点淘气,同时也非常疲惫,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到了父亲的手,马骏说,我看见妈妈了,妈妈拉着板车来接我了,她急着让我去伺奉她了。这回我是死定了,可是我死不瞑目,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急诊室里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即使是毒酒案的另一个受害人祝天祥也努力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倾听马骏的遗愿。
马恒大老泪纵横,他说,是马帅的事吧,马帅你放心,我给他存了一笔钱了,他是马家的独苗,我怎么会让他受苦。
马骏表达着他最后的愿望,虽然断断续续的,但祝天祥他们还是听明白了,马骏说,爸爸,不是马帅,是你。
是马恒大?是马恒大什么事?祝天祥他们猜多半是马骏放心不下这个盲人父亲以后的生活,谁都承认马骏是香椿树街最孝的孝子。他们看马恒大的反应,瞎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瞎子的嘴唇颤抖着,好像在说,孝了,孝子啊。
但马骏的遗愿出乎人们预料,他们听清了马骏的声音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骏说,爸爸,从小到大,挨了你那么多巴掌,我要打你,一巴掌,打回你,一巴掌。
马恒大沉默了一分钟,他的眼泪像一条小溪似的从废弃的眼睛里流出来,让人怀疑那么多的眼泪会不会让他重见光明。一分钟的沉默以后马恒大遂了旁观者的心愿,当然主要是答应儿子的请求,他哽咽了一声,说,公平,公平,我也有打错的时候。大头,你打回一巴掌吧。
然后急诊室里响起了一阵奇妙的沙沙声,那是人们纷纷调整坐姿躺姿以便观望的声音。他们看见马骏,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垂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稚气的笑容,他说,爸爸,我真的,真的,要打了。祝天祥他们看见马骏困难地举起他的右手他的手上还挂着吊针,祝天祥忍不住提醒他,马骏用左手!但马骏已经听不进别人的合理化建议了,马骏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吓唬人的假动作,他说,不能打,你是我爸爸。然后祝天祥他们看见马骏的笑容突然枯萎了,马骏的手落在肮脏的被褥上,发出轻微的反弹声,马骏,马恒大的儿子,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他一生的梦想,这让祝天祥他们感到失望,也让我们香椿树街人对马骏的一生作出了另外一种世俗的评价。
让我们惊讶的还是马恒大,马恒大在儿子马骏成为东城毒酒案的第一死亡者之后,并没有想到追究毒酒的来源,追究制造毒酒者的刑事责任,他只是一味地呼天抢地,过度的悲恸使马恒大老人失去了理智,他突然爬到了儿子的床上,与儿子并肩躺在一起,医生护士都不知道他的用意,他们说,你这是干什么?再伤心也不能影响我们工作,马恒大闭着眼睛,对他们说,闲话少说,你们赶紧给我打一针,打毒针,死得越快越好。医护人员当他是说疯话,他们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老人家不要太伤心了,回家去休息一下吧。马恒大仍然闭着眼睛,看得出他确实是在慢慢地镇定自己的情绪,他们看见马恒大拉住了儿子的一只手,他说,我不伤心,我是不放心。他以为去了那里就躲过我了?没这么容易!马恒大说到这里面容复归平静,那只苍老而有力的手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他说,没这么容易,我今天跟他同归于尽!
第一部
一
三只大烟囱是城北的象征。
城北的天空聚合了所有的工业油烟,炭黑和水泥的微粒在七月的热风里点点滴滴地坠落,香椿树街人家的窗台便蒙上黑白相杂的粉尘,如果疏于清扫,粉尘在几天内可以积存半寸之厚,孩子们往往误以为是一层面粉。而化工厂烟囱是一种美丽的桔红色,苯酐的刺鼻的气味环绕着烟囱的圆柱袅袅扩散,从化工厂门口走过的人们偶尔会仰视化工厂的烟囱,即使他们了解苯酐、樟脑或洗衣粉的生产过程,有时也难免产生一种稚气的幻觉,他们认为那是一只奇异的芬芳刺鼻的烟囱,它配制了所有空气的成分。
雨季刚刚逝去,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烤热屋顶上的青瓦和一条又窄又长的碎石路面,洗铁匠家的两条黄狗已经聪颖地退踞门洞里侧,注视着路面上像水银般漂浮的灼热的白光,七月在南方已经是炎热的季节,白天骄阳暴晒下的街道往往行人寥寥,唯有白铁铺里发出令人烦躁的敲击铁皮的声音,而苍蝇在垃圾箱和厕所那里盘旋的噪音对午睡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微乎其微的催眠之音了。
现在是午后一点半钟的时刻,李家的双猫牌闹钟准时闹了起来,李修业短暂的睡眠也就突然中断。他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地套上那条灰色维尼纶长裤,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自行车钥匙,没有摸到,可能忘了锁车了,李修业这样想着把饭盒装在包里,准备去门洞那里推自行车,但是自行车没有了,挂在车龙头上的草帽被谁摘下扔在地上,李修业就这样踩着他的草帽骂起来,我的自行车呢,X他娘的,谁把我的自行车偷走了?
达生不在家,他的一件白汗背心和一条蓝色田径裤浸泡在水盆里。李修业走到门外,朝街的两侧张望,没有儿子的人影,他又朝斜对面的沈家喊了几声,达生,达生。沈家好像没有人,达生好像不在沈家。李修业就又骂起来,X他娘的,揍不死的东西,他敢把我的自行车骑出去?
那天李修业是向街西的老年借的自行车,是一辆年久失修的破旧的车子,老年说,不知道你车技怎么样?这车子只有我会骑,没有刹把和铃铛,骑起来龙头要朝左面歪一点。李修业只是急着赶时间去城西的铸铁厂上班,朝左面歪,我记住了,他匆匆地跨上车朝后面挥挥手说,老年,明天上午到我家来下棋,杀你个屁滚尿流。
有人看见李修业那天满面怒容地骑车经过铁路桥,嘴里咕噜着好像在骂人,当时还没有人知道是达生把父亲的自行车偷偷骑走了,但是熟知李修业脾性的人对他的脏话和火气总是不以为怪。
从铁路桥到北门大桥大概有五百米远,这段距离李修业疾驶而过,他算了算赶路的时间,假如一直保持高速也许不至迟到,因此李修业的那辆破自行车几乎是疯狂地鸣叫着爬上了北门大桥的桥坡。李修业下坡的时候听见风灌满了他的耳朵,除此之外他也听见了那辆运载水泥的卡车按响了喇叭,他想抓刹车闸,但它像垂断的铁丝形同虚设,李修业觉得自己在一道白光中朝卡车奔驰而去,像火车或者飞鸟的俯冲,他最后看见的是儿子达生嬉笑的鬼脸,看见儿子的屁股在自行车的横杠上左右扭动,他似乎看见儿子正费劲而快乐地骑着他急需的自行车。
揍不死的东西。
卡车司机后来回忆起人车相撞的时间,那个不幸的男人的咒骂语义不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死于北门大桥那年达生十三岁,达生记得出事的那天他和叙德在护城河边的煤渣道上练习双手撒把的车技,附近是一个被装卸工遗弃的驳岸码头,从码头上抬头西望可以看见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