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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珠拎着饭盒颓丧地走下法院的台阶,看见布告栏前面围着几个人,朝布告上指指戳戳的,孙王珠知道宣判红旗的布告还贴在那里,那几个人的手指因此就像戳在她的心上,她的喉咙里便升起一声痛苦的呻吟。孙玉珠匆匆地走过那圈人,忽然发现人群里站着一个穿绿裙的女孩,乌黑的长发和美丽的脸部侧影都酷似美琪,孙玉珠惊叹了一声,女孩从人群里转过身来,女孩的手里抓着一叠红色的蜡纸,她的一只苍白的手肘微微抬起,似乎要把那叠红色蜡纸朝这里扔过来,不,不要扔过来,孙玉珠尖叫着用双手捂住了脸。
当孙玉珠从惊恐中恢复了镇定放下手时,穿绿裙的女孩从布告栏前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女孩真的像一阵风似地消失不见了。布告栏前的人都回过头惊讶地看那个尖声喊叫的女人,是个精神病,有人如此断言。孙玉珠似乎没有听见别人对她不敬的议论,活见鬼,孙玉珠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嘴里嘀咕着,真是活见鬼了。她想一个鬼魂跑到法院来干什么?
难道鬼魂也会告状吗?
孙玉珠记得她以前是惧怕鬼魂的,但对于美琪游荡的幽灵她已经习以为常,每当想起儿子红旗在草蓝街监狱可怜的生活,愤恨就替代了恐惧,它使孙玉珠的眼睛里冒出一种悲壮的火花,她要跟美琪的鬼魂斗。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斗不过一个鬼魂。在回家的途中,孙玉珠苦苦地回忆幼时一个巫师到家中捉鬼的情景,她记得捉鬼需要许多黄草纸,但是到哪儿能请到高明的巫师无疑是个问题,孙玉珠走到一家杂货店门口,盯看货架上的一堆黄草纸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进杂货店,买下了七刀黄草纸。
农具厂的人是在傍晚时分来到素梅家的,他们问路正好问到滕凤家,滕凤随手朝街对面指了指,突然觉得农具厂的人现在到沈家事因溪跷,就端着饭碗溜过去听他们的动静,但是农具厂的两个人一进去就匆忙把门关上了,隔着沈家的门,滕凤只听见广播里播送天气预报的声音,却听不清屋里人的谈话,滕凤把耳朵贴近门上的锁眼,突然就听见素梅那声怪叫,极其尖利而凄厉的,滕凤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掉了一只,当她弯腰去捡那只筷子时,听见门内响起杂乱而慌张的脚步声,夹杂着素梅的咒骂声,门开了,农具厂的两个人窜出来,差点撞翻了滕凤的饭碗,她看见素梅手举一只淘米箩疯狂地追打着两个来客,灰白的脸上涕泪交加,嘴里一迭声地骂道:滚,给我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第二天香椿树街上许多人都知道沈庭方出事了,沈庭方在学习班上跳了楼,跳断了腿,富有戏剧性的是沈庭方跳楼的落点,正好是在农具厂的化粪池,化粪池的盖子被清洁工打开了,人们说那个清洁工其实救了沈庭方一命,要不是他忘了盖上那盖子,沈鬼方就……从农具厂传来的消息说沈庭方被送进医院时浑身臭气,他对周围忙碌的人充满歉意,他说,再往左边歪一点就不会进去了。这种消息无疑是被好事之徒添加了佐料的,人们冷静地想一想,沈庭方当时绝不可能对跳楼的落点作出任何评价,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的检查获得通过,而人在绝望的时候常常会运用糊涂的办法解救自己,这是香椿树街那些饱经世事风霜的街坊邻居的共识,他们说,沈庭方这回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几天后叙德踩着三轮车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索梅脸色阴郁地守护在车上,当三轮车艰难地爬上北门桥即将进入香椿树街区时,素梅从提包里取出一只大口罩给沈庭方戴上,然后又取出另外一只给自己戴上,她对儿子叙德说,快点骑回家,不要朝两面看。
素梅不希望任何人注意这辆三轮车,但事与愿违,在新开张的羊肉店门口,她看见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走出羊肉店,竟然是骚货金兰,金兰一边走一边打开手里的纸包,将一片粉红色的羊肉往嘴里送,两个女人的目光大约对峙了几秒钟,是素梅先偏转了脸,她的干枯皱裂的嘴唇在口罩后面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素梅现在心如死水,即使是与骚货金兰狭路相逢,她也丧失了骂人的兴趣和寻衅的力气。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回家,烧上几壶热水,给沈庭方好好洗个澡。
十四
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北方的寒流正在南下,江南部分地区可能会有降雪。香椿树街的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因为天气预报总是出错。但是冬至那天雪真的缓缓地袅袅婷婷地落下来,拎着空酒瓶前往杂货店打冬酿酒的人们都让雪片淋湿了头发和棉祆,他们站在杂货店里拍打着身上的小雪片,一边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说,冬酿酒还没吃,怎么就下起雪来了?
又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年过年天气肯定好的。而孩子们已经在街上疯跑了,小学校陈老师的弱智儿子爬到一辆板车上,用双手去接空中的雪片,接住了就用舌头舔吸,一边舔着一边快乐地喊,吃冷饮,吃冷饮啦。
雪下到半夜就成了鹅毛大雪,首先是水泥厂的大窑和化工厂的油塔变白了,接着是香椿树街人家的房顶盖了一层雪被,最后狭窄的石子路上也积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亲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归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都清晰地传到临街的窗户里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声中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滕凤抓了把扫帚到门外去扫雪,扫了几下就看见了那条僵死的蛇,滕凤吓了一跳,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蛇了,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她依稀认得那是被父亲称为火赤练的毒蛇,她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会死在她家门口,按照香椿树街的说法,祖宗神灵有时会变成一条蛇守卧在地下或院子里,他们把这些蛇称为家蛇,相信它们保佑着子孙后代安居乐业,但滕凤自从李修业被卡车撞死后,一直认定李家几代人都是罪孽深重而遭神灵唾弃的,她相信李家的朽蚀的地板下面只有老鼠而绝无神秘的家蛇,她真的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死在她家门口,肯定是冻死的,滕凤用扫帚拨了拨死蛇,死蛇像一段麻绳一样僵直而缺乏弹性,她记得父亲说过蛇也怕冷,冬天蛇不出洞,那么昨天夜里它为什么冒着雪寒爬到街上来,为什么恰恰死在她家门口呢?
滕凤怀着不安的心情把死蛇扫进簸箕里,又在上面盖了一层雪块往垃圾箱那里走,街上已经有上早班的人小心翼翼地骑车通过雪地,也已经有孩子在门口堆起雪人,滕凤站在垃圾箱旁茫然地观望着雪后的街景,突然觉得清冽的空气中浮起一种淡淡的蛇腥味,那是从蛇篓上散发的气息,那是她父亲身上和一条红底绿花棉被上散发的气息,也是滕凤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永远难忘的气息。
滕凤捂住了鼻子,她又想起耍蛇的父亲,多年来滕凤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想起父亲她便会自然而然地捂紧鼻子。
后来滕凤就一直烦躁不安,对于她父亲的突然寻访,她是早有预感的。蛇先来了,耍蛇人父亲随后也将来到。
达生当时正和叙德一起在堂屋里打沙袋,沙袋是达生自制的,为了这口沙袋,达生拆掉了家里的一只帆布旅行包,到运输船上偷了五斤黄沙。达主不顾母亲的反对,把沙袋悬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他像凤凰弄的鸠山他们一样,一拳一拳地击打沉重的沙袋,看着沙袋像秋千架似地荡来晃去,听见家中的房梁吱吱地鸣叫,达生的心里充满了激情,他喊来了叙德,叙德摸了摸沙袋,第一句话就给达生泼了冷水,叙德说,这叫什么沙袋?怎么能用帆布?要用皮的,没有皮用人造革也行。达生有点窘迫,他说,我看见鼻涕虫的沙袋就是这么做的,反正是练拳头,管它是帆布还是皮呢。
达生扬起右拳击向沙袋,沙袋荡到叙德面前,叙德只是用手推了推,他的脸上仍然是一种鄙夷的神色,叙德扫了达生一眼说,这样练不出来的,瞎练有什么名堂?就算你拳头练硬了腿还是不行,腿上功夫很重要,不拜师傅永远练不出来。达生埋着头又打了几拳,他觉得叙德的奚落往往击中要害,这使他感到一丝愠怒。我也不想怎么样,只要在香椿树街上能对付就行了,达生说着突然想起那次倒霉的双塔镇之行,他的眼睛里闪出几朵冲动的火花,说,再去一趟双塔镇怎么样?再去找找王和尚怎么样?叙德却晒笑着挥了挥手,叙德说,什么王和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套武艺是骗人的,是花架子,真要打起来没有屁用。
沙袋仍然在半空中摆动,但达生已经停止了击打的动作,指骨和手背上有一种尖锐的痛感,达生好几次想抚摸痛处但都忍住了,他的迷惘而错愕的目光紧盯着叙德,似乎在判断叙德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么你说还有谁的武功最好,达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谁的武功最好?
十步街你去过吗?叙德斜睨着达生,咳嗽了一声说,现在都说十步街严三郎最厉害,轻功、硬功和散打,样样都厉害,不过你就别想拜他师傅了,人家早就收了关门徒弟。
他的关门徒弟是谁,达生问。
好像是公交公司的一个司机,叙德转过脸望了望门外说,也有人说严三郎儿子就是他关门徒弟,他儿子在北门的油漆商店。
滕文章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滕文章头戴一顶本地罕见的黑毡帽,肩背包裹卷,手里提着一只蛇篓,朝门里探头看了一下,正好达生朝门外回头,滕凤的眉眼神气都在那个少年脸上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现,滕文章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喉咙里漏出一句深情的家乡方言,小把戏,凤丫头的小把戏,而滕文章的脚便情不自禁地踩到了门槛里面。
要饭花子怎么进来了?达生过来把滕文章往门外推,他说,怎么敢到我门上来要饭?快给我滚出去。
你不要推我,滕文章打开蛇篓的盖子,一条蛇就把脑袋探出来,蛇信于吐得很长,果然把达主吓了一跳。滕文章瞥了眼素未谋面的外孙,背对着他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滕文章说,小把戏,你不要推我,我闯了五十年江湖,从来没有人敢推我,你怎么敢推我?
你是耍蛇的?达生仍然疑惑地审查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耍蛇不到街上去,到我门上来干什么?
滕文章笑了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对达生说,去叫你娘出来,告诉她我来了,我是她亲爹。我是滕文章。
达生怔在门边,他看了看叙德,叙德的脸上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达生摸了摸耳朵说,怎么回事?她有个亲爹,我怎么没听说过?
屁话,她没有亲爹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滕文章的情绪突然激奋起来,他怒视着达生,喉咙里呼嗜呼嗜地喘气,没有我就没有你娘,没有你娘就没有你,小把戏你听懂了吗?
不懂,达生偏过脸看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还是耍一回给我们看看吧,篓子里有几条蛇?你会不会把蛇脑袋放迸嘴里?你放一回给我们看看。
我耍蛇给你们两个小畜生看?滕文章愤愤地咕哝着,忽然站起来向里屋高声喊起来,凤丫头!凤丫头!李修业!
凤丫头?叙德在边上嬉笑起来,他对达生说,你娘叫凤丫头?他还在叫你爹,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