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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死人去了。柴生捏着鼻子说,哪儿的气味都不好闻,江边是血腥气,家里到处是臭味。
又是谁死了?好像每天都有人死去,乃芳咬断了针线,抖开那件红颜色的小衣服欣赏着,衣服上绣有福禄寿禧的粗糙的图样,乃芳说,我喜欢看死人,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去?你不知道我在家里闷得发慌?
你去了会吓坏的。死了三十几个人,江边码头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血浆。柴生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血的厚度,你知道死的都是谁?是码头兄弟会那帮人,我爹命硬,我爹这回捡了一条命。
布帘后面悉悉索索地响了一会,乃芳拎着马桶走出来。向柴生抱怨说,我身子这么重了,天天还要刷马桶,你们家就不把我当回事,你们家抠屁眼还要吮手指头,花钱雇个老妈子就能把家底败了吗?
我家没钱。你没听我娘天天哭穷吗?她是守财奴,一辈子守着个破钱箱不松手。
你爹有钱,乃芳忽然想起什么,她凑到柴生的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说,你爹才卖了一张地契,卖给长枪帮的,赚了一大笔钱。
谁告诉你的?柴生狐疑地问。
我姐夫。他在长枪帮里做事,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你爹够贪的,但他不肯说多少钱,我猜起码是百两黄金的价。
爹的钱你就更别去想了。柴生苦笑着说,从小到大,他没给我一个铜板。他当然有钱,我不知道他抓着那么多钱想干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他脑子里的想法。
再怎么说他也得死在我们前面,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的。乃芳拎起马桶离开了厢房,对生死财产方面的常识使乃芳鼓起一种信心和希望,她走过院子时看见五龙坐在矮桌前喝粥,他梗着脖子艰难地吞咽着米粒,发出类似水泡翻腾的声音,昔日严厉冷峻的脸现在显出了伤感之色。乃芳在经过五龙身边时试探性地摇晃了马桶,粪水溅了一点在粥锅旁边,五龙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五龙的这顿早餐充满了隐秘的悲剧气氛,而乃芳由此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老家伙不行了,老家伙的全身上下都快烂光了。
柴生和乃芳夫妇习惯于直接的利己主义的思维。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早晨横尸于江边码头的死者和五龙出卖地契的关联。即使他们和茶馆里的茶客一样想到了,死尸和地契对于他们也毫无实际意义,他们关心的是五龙的病体——准确他说是五龙的死期。
一个暴雨初歇的午后,五龙乘着凉爽的天气出了门。瓦匠街的人看见五龙坐在人力车上,一顶大草帽遮盖了他的整个脸部,他身上肥大的黑衫黑裤迎风拂摆,令人想到它所标志的码头兄弟会的意外覆亡。现在只有五龙这套黑衫黑裤了,人们凝望着它在街道上渐渐远去,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那些熟识五龙的人无法向另外一些人描述他们复杂的感觉。
五龙了却了一桩心事,他一直想来看创江边码头的变化,看创长枪帮的人是怎么统治这块宝地的,看创一场暴雨是否会冲掉三十几个兄弟的血迹。现在他什么都看见了,雨后的江水更加浑黄湍急,船舶比往日更加稀少。码头上散发着粮食和木材的清香,所有的货物都杂乱地堆积在一个新搭的岗楼周围,油布雨篷上仍然积有雨水。五龙坐在人力车上,他的视线从草帽下面急切地扫向码头四周,没有长枪帮的人,没有系红布腰带的人,他看见岗楼上站着一个戴黄帽子的士兵,士兵从岗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朝下面的几个搬运工哇哇叫喊着什么,五龙看见士兵的肩上扛着枪,枪上了刺刀,有一条红布腰带挑在刺刀尖上随风飘动。那是长枪帮系在腰上的红带,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作了日本士兵刺刀上的装饰。
是日本人,他们接管码头已经五天了,车夫说。
可怜。五龙朝码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语气中含有一种自嘲的意味,斗来斗去的,结果谁也没捞到这块地盘,谁也没想到这块地盘最后让日本人占了。
所有的好地盘已经让日本人占完了,天知道他们在这里要呆多久,车夫说。
走吧,现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五龙的微笑看上去是悲凉的,他拉下了草帽遮住疲倦的眼睛,他说,大家都怕日本人,我也怕。现在你把我拉回瓦匠街吧。
五龙了却了一桩心事。途经沿江路时他看见了一队装满大米的板车在前面缓缓地行进,米的特有的清香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自然而动人,仿佛一个温柔的灵魂在五龙身边飘荡,五龙坐在车上向空中茫然地伸出双手,他想起许多年前他就是跟上装米的板车走到瓦匠街的,他跟上它一直走到了现在。
跟着板车走,跟上那些米回家吧。
车夫听见车上的人发出了梦呓般的命令。!
第十三章
一个肩背钱褡的外乡人闯进了米店,他自称是五龙的堂弟,来自百里之外的枫杨树乡村。外乡人与五龙在房间里长时间的密谈引起了绮云的怀疑。绮云站在窗外偷听,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她从戳破的窗纸上看见五龙交给外乡人一个纸包,绮云怀疑纸包里包着钱。
这个夏天外乡人频繁地出没于米店,有二天在他离开米店后绮云猛地推开房门,她看见五龙爬在衣柜顶上,他揭开了房顶上的一块漏砖,正往那个洞里塞一只木盒子。
别塞了,小心让老鼠拖跑了,绮云说。
你总是在偷看,就连我撒尿你也要来偷看。五龙填好了漏砖,掸掉身上的灰尘,小心地从衣柜爬到床上,又从床上慢慢地挪到地上,他说,你他妈就像一个贼。
你才是贼。你跟那个乡下佬在搞什么鬼名堂?
告诉你也没关系。五龙喘了口气,抬眼望了望屋顶上的那块漏砖,漏砖看上去严丝合缝,它保护那只装满钱币的木盒已有多年的历史了。在被绮云发现后他也许应该另辟一个安全之处藏匿这只木盒。五龙揩怒的神情中包含着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与堂弟一夕长谈带来的狂热和激情,他对绮云说,我要买上地,我准备买三千亩地。
买地?绮云惊异地观察着五龙的表情,她发现五龙说这话是认真的,他在发出土地这个音节的时候甚至有点结巴,绮云说,你真的疯了?你要买下哪块地?
买我老家的地,买下枫杨树的一千亩水稻地,一千亩棉花田,还有祠堂、晒场和所有房屋。五龙的眼睛中再次闪过一道灼热的白光,他从地上拉起一把板刷在皮肤上轻轻刷洗,一些发焦的皮屑从猪鬃缝里纷纷坠落。他说,那也是我离开老家时许的愿,我对一个小男孩说过这句话,我还对爹娘的坟堆说过这句话,现在我要还愿了,我堂弟已经交给我枫杨树的许多地契,就在那只木盒里放着。
你真的疯了。我原以为你是给自己买坟地,绮云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不懂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
一分分攒下来的。我吃喝玩乐过好多年,但我从来不用我的血汗钱。五龙举起板刷指了指屋顶,表情变得宁静而安详,那只木盒里至今藏着我生平赚到的第一笔钱,是你爹给我的五块大洋,我在米店里卖一个月的力气,才拿五块大洋。
你这个人。绮云欲言又止,她凝视着五龙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对于她是多么陌生,这种感觉在他们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多次出现,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强烈而又动人,绮云背过身子啜泣起来,出于某种消极悲观的信仰,或者仅仅出于女人惯有的恻隐之心,绮云洞悉了五龙脆弱的值得怜悯的一面,她觉得人活着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他们都会在屋顶、墙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只秘密的钱盒,他们的一部分在太阳下行走,另一部分却躲在黑暗的着不见的地方,譬如那只搁置于屋顶洞穴里的木盒,绮云似乎看见五龙的灵魂在木盒里一边狂暴地跳荡,一边低声地哭泣。
这天适逢农历七月七日,绮云照例在午餐前点香焚烛,祭把了祖宗亡灵和想象中的每一个鬼神。祭祀的所有仪式都是她独自完成的,他们对此不感兴趣,绮云在熄灭烛火后看见供桌上升起一片淡蓝色的烟霭,烟霭久久不散,在祖宗的画像前袅袅扩展,最后笼罩了前厅的所有家具和饭桌前的每一个家庭成员,绮云虔诚的眼睛停留在父亲的遗像上,她看见了一片若有若无的光。绮云认为她看见的就是传说中指点迷津的佛光。
我看见了佛光,绮云对五龙说,看见佛光是一个吉兆,我们家也许从此太平了。
你在做梦,这个家里只要有活人,永远不会太平。五龙漫不经心他说,他踩灭了地上的一只没有燃尽的锡箔纸钱,朝灰堆里吐了一口痰。
夜里瓦匠街上突然骚乱起来,乘凉的人群纷纷从竹榻和藤椅上爬起来,他们看见染坊的三媳妇狂街上追着米店的大儿子米生,那女人嘴里一迭声咒骂着,而米生一瘸一拐的跑着,米生的手里抓着一把小剪刀。
米生逃进了家门,染坊里的女人就站在米店的门口骂,人们从她嘴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来米生乘她熟睡之际,用剪刀剪开了她的短裤。
他女人跑出去做了婊子,他大概想女人想疯了,有人在一边窃笑着说。
他想女人想疯了,染坊里的女人气愤地朝米店的门板端了一脚,她说,他怎么不去剪他娘的短裤?这家人一个比一个下流,一个比一个可恶,没有一个好东西。
染坊与米店两家世代不睦,染坊的人就此丑闻对米店展开了凌厉而漫长的攻击。绮云被气出了病,病在床上三天没起来,每逢伤心时刻她的头疼病就会发作,绮云只好在额际大量涂抹清凉油和薄荷叶子,眼泪不停地流淌,一半出于药物的刺激,另一半则出于哀怨的心情。
绮云把米生叫到床边,绝望地看着儿子麻木的脸和手中那只旧口琴,你怎么做出了这种丑事?传出去哪个女孩子肯嫁给你?绮云想起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著名的民谚,她叹着气说,你跟你爹一样,做下的事禽兽不如。
我要女人,没有女人我睡不着觉。米生低声而坚定他说,用旧口琴轻轻地敲击着他的牙齿。米生对他的行为没有丝毫羞耻。
可是一时半载让我去哪儿给你觅媳妇呢?绮云愁肠寸断,鬼节祭祖出现的佛光看来是虚假骗人的,或许那只是她的愿望,她的每一个愿望最后总是会被现实击碎的。最后绮云想到了离家出逃的雪巧,绮云说,说来说去都怨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我花了二百个大洋买她进门,她没替冯家续下香火不说,她竟然敢在粥里下毒,她竟然就这样跑掉了。
雪巧是个笨蛋。米生用一根火柴挖着口琴音孔里的污垢,他笑了笑说,换了我下毒,你们就闻不到砒霜的味道,你们现在都去见阎王爷了。
闭嘴,我迟早会被你们活活气死。绮云怒声叫道,双手嘭嘭地拍打竹篷编制的凉席。在病中她忘记了天气的炎热,从指尖向上渗透的这股凉意像一条蛇,凶残地爬过她瘦小的弱不禁风的身体。绮云朝着米生离去的背影说,谁不想下毒?这事我已经想了二十多年了,我不过是横不下这条心而已。
随着分娩期的临近,乃芳每天都要向柴生诉说她的腰疼和乏力。乃芳终日躺在床上听留声机,不再下地操持家务。有一天她告诉柴生,她用针测试了胎儿的性别,针尖是直插在泥地里的,根据她母亲传授的经验,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