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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端文前额上的刺字了吗?
我没看见,但街上的百姓们看见了,端文的谋反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你知道是谁在端文的前额刺写燮王两字的吗?正要问你呢,是你刺的?还是他自己刺的?不,是先王的亡灵。有天夜里端文梦见先王的手,梦见一根闪光的金针,早晨醒来他的前额就出现了那两个字。一派胡言。端文狂妄至极,竟敢以此到宫中向我挑衅,假如我亲眼看到那个该死的前额,你猜我会怎样做?我会用匕首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剜去,直到他梦醒为止。不。那是先王的圣灵再现,不管是你还是端文自己,谁也无法藏匿那两个字,谁也无法将它从端文的前额上抹去。端武发出豪迈而激昂的笑声,然后他松开了我的蟒袍,从玉阶上滚落下去。侍兵们上去把他拖出了清修堂,从他膝盖上渗出的血点点滴滴盘桓而去,远看就像一条蛇的形状。隔了很远,我依然听见断腿的端武一路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已故的燮王,我的英名留世的父王,他在仙逝多年以后仍然将一片浓重的阴影投于我的头顶之上。关于他的死因曾经传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误服假丹而死,有人说他死于一代艳妃黛娘的绣榻罗帐,甚至有人秘传是皇甫夫人用鸠毒谋害了她的亲生儿子。而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相信焦虑、恐惧、纵欲组合成一根索命的绳子,这根绳子可以在任何时刻将任何人索往阴界地狱。我相信父王死于自己的双手,死于自己的双手紧紧捏住的那根绳子。
夏天以来我多次看见父王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它出现在朝觐时分的繁心殿上,像一朵云游过朝臣们的峨冠博带,手中的绳子布满霉菌和黑色虫卵,呼啸着向我抛来。它更多地出现在我的夜梦中,我梦见父王的手温柔地抚摸另一个儿子的前额,他是长子端文,我真的梦见父王手持金针,在端文的前额上刺下燮王两字。
你不是真的。父王说。
真的燮王是长子端文。父王说。
他们告诉我端文已经逃到品州,他躲在一具棺木里避开了沿路巡兵的搜查。那是暴卒的青县刺史李安的尸棺,抬棺的脚夫把它运往李安的老家品州落葬,他们说端文就躺在李安的死尸下到了品州城。到了品州也就到了西王昭阳独霸的天下,昭阳对端文一直钟爱有加,他也是当年力主端文继承王位的四大藩王之一。几乎可以确定,端文现在滞留于西王府邸中舔吮自己的伤口,他终于找到了一片相对安全的树荫。
我母亲孟夫人和我一样焦灼不安,她清醒地意识到端文此去给大燮宫留下了一条祸根,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埋怨之后,急召丞相冯敖入宫秘议。孟夫人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千万不能让昭阳和端文穿起一条裤子,端文必诛无疑,实在没办法了,就连同西王府一起端掉吧。
丞相冯敖匆匆来到珠荫堂,他的想法与孟夫人大相径庭。奇怪的是当他们的谈话渐渐深入时,我倒成了一个旁观者。我突然想起多年前与燕郎微服出游品州城的情景,想起那天充满狂欢气氛的闹腊八的人群。我清晰地看见那个从南方漂泊而来的杂耍班子,疲惫而快乐的杂耍艺人散坐在人群中央,板、壶、拍、盘、滚木、起轮和傀儡等杂耍器具堆在空地上,看上去美丽而富于幻想,然后我的眼前再现了那根高空绳索,它像一条霓虹横驾于珠荫堂和品州城之间,我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走索艺人,双臂平伸,面含微笑,朝前走三步,往后退一步,他的绝技那么危险那么优美。我看见他在人群的欢叫声中蓦然回首,我认出他是我的另一个灵魂和另一具肉躯。西王昭阳麾下有二万精兵勇将,倘若朝廷讨伐品州,恐怕很难匹敌。丞相冯敖说,昭阳的势力雄踞八大藩王之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王在世时视昭阳为隐患,但也无力阻遏他的锋芒。如今朝野之上内乱外患,祭天会刚刚翦除,棠县封州一带又有暴乱,聚师讨伐品州也只能是纸上谈兵了。冯敖说着很暧昧地笑了一笑,他的狡黠精明的目光从孟夫人脸上匆匆掠过,最后落在珠荫堂的雕花窗格上,有只苍蝇在窗格上嘤嘤飞舞。冯敖一语双关地说,陛下和夫人讨厌苍蝇吗?对付苍蝇最好的办法不是拍死它,而是打开窗户让它飞到外面去。
假如它不肯飞走,假如它还想飞到你的脸上来呢?孟夫人说。那就需要一只最好的苍蝇拍子。冯敖叹了口气,他说,可惜我没有看见那只最好的苍蝇拍子,也许只好睁一眼闭一眼随它去了。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冯丞相。孟夫人勃然作色,她的忧郁伤感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恶毒的冷笑,我看见她从花梨木圆几上抓起一只翠釉耳壶朝冯敖掷去,你想让我们坐在宫中等死?孟夫人从座椅上跳起来,指着冯敖的鼻子说,我不信你们这些胆小鬼的屁话,我会让你们领教老娘的厉害。受辱的冯敖用长袖遮盖了他紫涨的脸部,缄口不语。我对孟夫人的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也颇为惊愕。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廷重臣面前暴露她的市井陋习。我想是一种唇亡齿寒的命运联系使孟夫人变得与我一样愤怒而疯狂。我宽宥了孟夫人街市泼妇式的言行,但丞相冯敖生性自尊清高,他似乎无法接受被一个后宫贵妇羞辱出门的事实。隔了几天,两代丞相冯敖罢官返乡的消息就在京城上下传开了。八月,被派往各藩王府的钦差纷纷无功而返,他们带回的藩王们的奏疏内容如出一辙,东王达浚和西南王达清称病不能归朝,南王昭佑则称其政务繁重无法脱身,而东北王达澄据说亲自率兵在外,征收各县拖欠多年的杂税。我意识到藩王们的回奏并非巧合,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如此看来,利用藩王们的势力挟击昭勉只是幼稚的幻想而已。唯一应诏入宫的是名存实亡的北王达渔。达渔已在京城游荡多年,依然沉溺于酒色之中不能自拔。我看见达渔醉醺醺地闯入繁心殿,脸颊上还留着一块可疑的红印,我猜他大约是刚从歌楼妓寮里出来。
只来了一个酒色之徒,也许我只能跟他商讨一下社稷大业了。我暗自苦笑,让宫役给达渔拿了醒酒的药九。达渔把药丸捻碎了扔在地上,口口声声说他没醉,他说今天是他最清醒的日子。我看见他摇摇晃晃坐到椅子上,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酒嗝。坐一会儿你就走吧,他们没来,他们不会来了。我厌恶地望着那张醺红的长满肉刺的脸,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商谈了,你再打几个酒嗝就可以走了。
陛下听说过流莺楼的碧奴儿吗?是个波斯女子,美貌绝伦,善弹善舞,酒量更是惊人。陛下假如有这分闲情,我有办法把她弄到宫中来。达渔果然打了第二声酒嗝,然后他的身体慢慢地向我凑过来,我闻见了一股由酒气和脂粉混杂的气味,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诚恳的语调说,陛下的六宫粉黛虽然个个千娇百媚,但是无人能跟碧奴儿媲美,陛下难道不想见识一下波斯女子的风情吗?
未尝不可,那你今天夜里就把她带进宫来吧。达渔很快乐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乐于撮合宫廷中的任何风流韵事,这是他的另一种癖好。奇怪的是我的态度,我在心情异常恶劣的情况下钻进了达渔的桃色圈套。姑且把端文、昭阳搁在一边,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坐在火山上怀抱美人聊以自慰,我想我不是唯一的,那不是我的过错。这天夜晚达渔将碧奴儿悄悄引进清修堂的侧殿,我从碧奴儿白玉般晶莹丰腴的肉体上嗅到了死神来临的气息。碧奴儿的腕踝之上套满了金镯银链,它们在舞蹈中奏响细碎而动听的音乐,美艳大胆的波斯女子跳着故乡著名的肚皮舞,从桌几上跳到地上,跳到北王达渔身边,又从达渔身边跳到我的怀里,蓝黑色的眼睛毫不掩饰挑逗之意,充满激情的双手创造了令人心动的舞姿。我目瞪口呆,我觉得美丽的死神正在温柔地触摸我,沿着头部和心脏徐徐而下,就像一道冰凉的水流。我听见一个低沉的忧伤的声音来自天穹深处,燮王荒淫至此,燮国的末日很快就会来临了。
自蕙妃离宫后我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有时候走过御河上的石桥,我会下意识地朝桥下张望,但物是人非,杨柳树下芳草萋萋,不再有穿白衣的女孩模仿飞鸟沿河奔跑。我想起那个品州女孩如今已遁入空门,想起曾与她拥有的一段缱绻恋情,不由得黯然神伤。
后妃们之间的龃龉和争斗仍然持续不断。这些无知浅薄的妇人对大燮宫风雨飘摇的处境似懂非懂,她们热衷于一些有关美容、服饰、生育受孕的流言蜚语,并且作出了荒唐可笑的尝试。有一次我看见兰妃用米醋涂满脸部,端坐在兰华殿前晒太阳,她的眼睛被米醋呛得流泪不止,双眼眼角因此红肿溃烂了好多天,后来我听宫女们说,兰妃误用了民间的美容秘方,结果落下个有苦难言的下场,兰妃一气之下,将那个替她涂醋的宫女打了三记耳光。
更加滑稽的是那张秘密流传在后妃们中间的药笺,据说那是一剂受孕得胎的良药,当我在繁心殿上为朝臣们言辞激烈的奏疏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后妃们忙于在小泥炉上煎煮草药。那些日子不管我走到哪个嫔妃的居所,都会闻到一股古怪的带有腥气的药味。后来我在菡妃那儿得知,药笺是从她的手中流传出去的,菡妃沉浸在她一手制造的闹剧气氛中,她用一种促狭自得的语调说,她们不是都妒嫉我吗。她们不是发疯般地想怀天子龙胎吗?我就胡乱编了个药方,反正吃不死人,我就成全了她们的念想吧,省得她们整天盯着我的身子咽口水。我看了看菡妃随意乱写的药笺,上面罗列了十来种草药,计有黄连、茴香、防风、贝母、白芷、当归、乳香、连翘、何首乌、金银花、肉苁蓉等,最后的一味药明显可见菡妃对服药者的捉弄和报复,最后的一味药竟然是猪尿泡一副。我想那也是药罐里膻腥之气的由来。
可怜。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一边撕碎药笺一边想像那些后妃们捏着鼻子服药的情景,我望着菡妃骄傲地隆起的腹部,伸出手在上面抚摸了片刻,然后我问菡妃,你现在觉得很快乐是吗?当然很快乐,陛下,我怎么能不快乐?小天子再过两月就要降生了。菡妃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红晕,她娇憨地反问了一句,难道陛下不快乐吗?
天知道我是否快乐。我避开了菡妃缠绵而热烈的目光,低下头把玩着一只翡翠如意,我说,你怕不怕?怕不怕横祸突降?怕不怕最后落下蕙妃那样的下场。
不怕。我有陛下和孟夫人的庇荫,她们不敢肆意陷害我,倘若再生横祸,陛下和孟夫人会给我作主是吗?菡妃走近我,试探地坐到我的膝上,臃肿的体态使她的温存显得笨拙而索然寡味。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身承受的压力如此繁复如此可怕,它们就像被山洪冲泄的巨石,一块一块地垒筑在我脆弱的王冠之上。灾祸来自宫墙以外,假如连大燮宫也被灾祸所毁,人人自危,谁还帮得了谁呢?这一天快要来临了。我突然站起来推开了菡妃,像逃一样地走出菡妃的卧房。走到门外我突然被一种狂躁而愤怒的情绪所控制,于是我把玩月楼的璎珞珠帘踢得东摇西晃,我对受惊的菡妃大叫道,告诉那些下贱的妇人,让她们解开中衣等在宫门口,端文就要来了,端文就要来让你们受孕了。我渐渐中止了与后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