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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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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的不是头发,是一首歌,歌名叫《头发》蚱蜢仍然举着那页纸,是一首歌,我写的歌,蚱蜢高声叫道,你会喜欢的,你一定会喜欢!
            
  海鸟终于接过了那页纸,他对蚱蜢说,我会把它当成歌迷的一份爱,放心吧,我会好好收藏。然后海鸟把那页纸折了一下、两下、三下,折成一束花的样子朝车窗外挥了挥,拜拜,海鸟对那群女孩喊,我爱你们,永远爱你们。
            
  北京吉普在夜色中渐渐远去,蚱蜢骑着自行车追赶了一段路,突然意识到他是追不上海鸟的,没有说完的话只能留待以后再说,不管怎么样,海鸟毕竟收下了他的《头发》,蚱蜢后来在城市街道上横冲直撞、内心充满了振臂呐喊的激情,一支新的歌或者是两句新的歌词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
            
              
                  虽然你的头发比我更长

                  我们的痛苦都是一米多深
              
            
            
……………………………………………………………………………………
            
  蚱蜢坠入了一种真正痛苦的深渊中。海鸟突然从众多的崇拜者中间消失了。电台主持人在歌迷热线中告诉人们,海鸟去南方巡回演出了,过了一阵又有人打电话询问海鸟的行踪,主持人说他们与海鸟也失去了联系,海鸟的行踪一贯是保密的,喜欢他的朋友可以去购买他最新推出的盒带《爱情的坟墓》。
            
  蚱蜢买了一盒《爱情的坟墓》,他心存幻想地寻找着那首《头发》,但盒带里根本没有与头发有关的歌。
            
  有一天蚱蜢在一家花店前看见了海鸟的那辆北京吉普,几乎同时他看见海鸟和一个怀抱玫瑰花的女人走出花店,蚱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鸟的瀑布似的长发没有了,海鸟剃了一个惊人的光头。蚱蜢来不及细想长发与光头之间的关系,他冲到海鸟面前大声说。海鸟,我可找到你了,这阵子你跑到哪儿去了?
            
  海鸟把怀抱玫瑰的女人送进吉普车后口过头说,要签名吧?有笔吗?
            
  不是签名,是《头发》,我那首《头发》你看了吗?蚱蜢喘着粗气说,你有什么感受?
            
  头发?海鸟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现在你们都喜欢留长发,那我只好剃光头啦。
            
  不是头发,是我给你的那首歌,你唱了吗?你喜欢吗?。你们用剪刀杀死了我的头发,那一句你喜欢不喜欢?蚱蜢急不择言地提出一串问题后突然呆住了,他发现海鸟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欣赏喜剧电影的观众,你没看那首歌?你把它扔了?蚱蜢盯着海鸟似笑非笑的脸,他的声音因过了冲动而颤抖起来,音乐就是痛苦,痛苦就是音乐,我们对音乐的理解是一致的,你怎么可以扔掉我的歌?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的痛苦?
            
  音乐就是痛苦?这么理解音乐未免太片面了吧?海鸟把脑袋伸进吉普车,朝里面的女人扮了个鬼脸,然后他以一种温和的口气对蚱蜢说,欢乐,爱情还有性爱也是音乐,你要是有体验就会明白的,就像现在,我正在创作一支爱情歌曲,可你却堵着我,你把我的歌打断了,你不是热爱音乐吗,你要是真的热爱音乐就请你走开,为了音乐,请你走开好吗?
            
  蚱蜢当时像是受到了一股魔力的操纵,他往后退了几步,海鸟微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吉普车内,直到车门被砰地撞上,车窗里传出几声压抑的咯咯的笑声,蚱蜢才幡然醒悟,他上了海鸟的当,海鸟出尔反尔冠冕堂皇的理论只是用来摆脱自己,他在海鸟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卑微而讨厌的崇拜者。
            
  这年秋天蚱蜢无可奈何地成了一家酒店的服务生,父亲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碟,去工作或者滚出家门。蚱蜢选择了酒店,他记得临上班的前一晚父亲剪掉了他的那头长发,他从父亲嘴里的咝咝之声中感受到父亲的快乐,父亲从这次理发仪式中获取了无尚的享受,而蚱蜢的心在滴血。
            
  蚱蜢没有想到他会在酒店里与海鸟再次相遇,更没有想到这次相遇如此奇特如此荒谬。
            
  蚱蜢看见海鸟与两个美丽而时髦的女人一齐走进酒店大堂,蚱蜢甚至看见了海鸟脖颈上的一块红印,他们缠绵地涌入电梯,看着电梯的显示灯一路亮上去,1234567,哆唻咪法嗦啦西,他们大概要去七楼的客房,蚱蜢突然明白了海鸟脖颈上那块红印的实质,让蚱蜢感到愕然的是海鸟既然如此风流快乐,为什么总要在歌中赞美孤独和痛苦?这个海鸟真的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海鸟吗?
            
  夜里蚱蜢心神不宁,无法抑制一种强烈的欲望,他要让海鸟认识自己,他不是一个卑微的歌迷,而是一个痛苦的被世俗所湮没的音乐天才,海鸟不可以无视一颗痛苦的心灵。蚱蜢这样思考着,犹豫着,终于在凌晨时分敲响了那间客房的门。
            
  门其实是虚掩着的,蚱蜢走进去便觉得气氛异样,房间里空无一人,地上却扔着男人的鞋子、袜子和内衣,蚱蜢推开盥洗间的门,只看见一束红玫瑰斜插在抽水马桶里,出事了!蚱蜢叫了一声就往门外逃,也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壁橱里响,蚱蜢拉开壁橱的门时吓得跳了起来,他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挂在衣架柱上,嘴里塞满了卫生纸,海鸟你怎么……蚱蜢没来得及问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解开了海鸟身上的绳子。
            
  这是一件丑闻,有人嫉妒我,我中了他们的圈套。海鸟拉着蚱蜢的手说,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蚱蜢说,你是海鸟,我会替你保密。
            
  千万要替我保密。海鸟仍然拉着蚱蜢的手说,这事传出去我的形象就毁了,我的艺术生命就完了,那我会痛苦一辈子,痛苦,你懂吗?
            
  蚱蜢说,你是海鸟,你当然懂得痛苦。
            
  替我保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海鸟惊魂甫定,突然说,你有点面熟,你是我的歌迷吗?我要送你八盒歌带,全部签上我的名字。
            
  蚱蜢绕着海鸟走了一圈,两圈,听见自己鼻孔里哼的一声,那不是冷笑,但那不是冷笑又是什么呢?
            
  你叫什么名字?对了,你喜欢唱歌吗?只要你有兴趣在歌坛发展,我一定会帮你,海鸟观察着蚱蜢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别担心嗓子歌谱什么的,只要我帮你,保证你三个月出盒带,半年内开演唱会,一年内走红歌坛。
            
  蚱蜢就是这时候开始狂笑的,他怎么也忍不住喷薄而出的笑声,他捂腹狂笑的时候听见海鸟在旁边说,别笑了,别笑了,你的嗓子很好,很有激情,千万别笑啦。
            
  歌坛名人蚱蜢在谈及他的成功之路时从不隐瞒那段特殊的经历,当然你要是想在蚱蜢身边找到那个叫海鸟的名人,那就很困难了。海鸟也许确有其人,但海鸟这种名字一听就不是真名,就像蚱蜢一样,海鸟也许是艺名,也许是艺名的艺名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一些喜欢流行歌曲的人。以前我们都曾迷恋过别的什么歌手,现在都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蚱蜢的歌,现在你打开收音机或许就能听到一支如泣如诉又说又唱的歌,那就是半年来名列十三种排行榜前列的《头发》,你一定会唱《头发》,因为那是蚱蜢的成名作。
   
                                        一 
            
  让我来描绘这个城市寒冷的冬天吧,可怜的行人们缩着脖子在冰碴上行走,他们从鼻孔和嘴里吐出一些乳白色的热气,这种与大自然抗争的行为就像古代的那种堵路挡车的螳螂,有什么用呢?天气仍然寒冷,而且街道房屋阻挡了早晨仅有的一点阳光,却让西北风尽情地呼号奔走。有时候我觉得整个城市就像一只硕大的琴岛利勃海尔冰箱,这种冰箱在电视广告里显得气势恢弘,它的许多冷藏盒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无数黄瓜、西红柿和红肠、啤酒被分门别类地冷冻,所有食品的表层一律都凝结着一层白色的细霜。我就是难以忍受这种白色的细霜,它让我想起自己在冬天的形象,一条被冷冻的黄瓜,冷冻就冷冻吧,偏偏还长满了这种白色的像细菌一样的冰霜。
            
  一个人不能因为讨厌某个季节便在某个季节死去,人与植物花卉是有本质区别的。因此我在冬天其实也活得很好,穿着冬天该穿的棉衣棉皮鞋,吃着冬天该吃的白菜汤和涮羊肉,做着与另外三个季节一样的工作。也许我的焦虑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严重,我想假如没有河滨街的那次经历,这年冬天也会像往年的冬天一样静静地过去,不留任何痕迹。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一个奇怪的人,在河滨街这种寻常世俗的地方,送给我一条来历不明的围巾,我要告诉你,围巾是大红色的,是用真正的羊毛编织的,当我把这条围巾沿脖子绕一圈,让它们的红色在我的棉衣后半掩半露,这年冬天对于我便变得意味深长了。
            
  河滨街一带店铺云集,每天黄昏那里的霓虹灯是本城最艳丽炫目的,人们似乎都喜欢拎着塑料袋在那种虚假的霓虹灯光下走走停停。那天黄昏我也这样拎着一只塑料袋在河滨街走走停停,我觉得我是来选购什么东西的:一顶皮帽?一双棉手套?或者一件既暖和又耐穿的夹克?但是我不能确定我想要什么,这种茫然的心情决定了我茫然的脚步。我走过一家店铺,看见玻璃橱窗后面有一团红色的东西闪烁,不知怎么我就拉开门闯了进去。
            
  店铺里面很冷清,两个女孩子围坐在石英取暖器边,四只手上下左右地翻动着,看见她们烤火的动作,我便也觉得很冷。我朝那团红色的东西走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堆红色的围巾,是一堆围巾,这并没有超出我的想像范围,但我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第一条围巾上轻轻捻了一下。
            
  是围巾。一个女孩在后面说。我知道是围巾。我说。
            
  是女人的围巾,另一个女孩说。
            
  我知道是女人的围巾,是红色的嘛。我说。
            
  其实现在也不分什么男女,男的也可以戴红色的围巾,第一个女孩又说。
            
  我知道男的也可以戴红色的围巾,我说。
            
  我说完就想离开这家店铺,莫名其妙地进来了,莫名其妙地离开没什么不可以,我推门出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女孩噗味笑了一声,于是我回过头,那个女孩立即用她的小手捂住嘴……那只可怜的小手被烤成粉红色,上面散落了几块冻疮。寒冷的天气使每一个人深受其害,我一下子就原谅了女孩不敬的笑声,但她似乎对我怀着歉意,她朝我妩媚地一笑说,给你女朋友买一条吧,全羊毛的,才卖五十元,很便宜呀。
            
  我知道很便宜。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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