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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后武照
泰山封禅大典是高宗帝王生涯里最辉煌最美好的记忆,作为当年登临神岳的同行者,武后深知泰山封禅在高宗心中的位置,那是向普天生灵宣彰帝王功德的颂歌,在高山之顶俯瞰苍茫国土聆听百鸟啼啭是君临天下最为淋漓的体验,也是武后在洛阳宫之夜最具诗情的梦境之一,因此当永淳二年高宗欲往嵩山再度封禅时,武后露出会意的一笑。该封禅了,武后扳指计算着泰山封禅以来的匆匆流年,武后若有所思地说,十五年来国运昌盛百姓安泰,这是东岳神山的保佑和庇护,陛下如今再往嵩山封禅,上苍或许会再赐大唐十五年的太平盛世。但是十五年后的高宗已经是恶疾缠身弱不禁风了。十月秋高气爽的天气,天子圣驾仿照多年前封禅泰山时的仪式和行列,浩浩荡荡地离开洛阳宫,同行的武后注意到龙辇上的天子的仪容像风中落叶了无生气,她忧心忡忡地对太子哲说,嵩山路途并不遥远,只怕你父皇的病体不能勉强成行,路上随时准备歇驾停宿吧。
到了奉天宫,高宗的病症果然恶化,头痛欲裂几近失明。武后又召来太子哲说,封禅的人马看来要原路返回了,准备下诏将封禅大典推延至明年正月吧。武后面向奉天宫外的大片收割后的莜麦田叹息数声,她说,多好的天气,多好的封禅季节,可是我们得准备回宫了。
太子哲惊异于母后预测天子生命的先知先觉的能力,母后的所有忧虑后来都一一被事实所印证,他注意到母后手中常年捻转的那只紫檀木球,太子哲常常妄自猜想那是母后用以预知人事的神器。高宗皇帝果然就是在封禅途中一病不起的。御医秦鸣鹤大胆而独特的针灸泻血术曾经使高宗的双目恢复视觉,当时武后一手准备着刑杖一手准备着赏物。秦鸣鹤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武后赏赐的百匹彩帛,但他从皇后冷静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质疑,皇后不相信一根银针可以拯救高宗日益枯萎的生命,皇后其实不相信御医,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无论如何,你们要让天子龙体安然返宫。御医们记得皇后的命令强硬却又透出非凡的理性,皇后说,我不求起死回生的灵丹仙药,但要你们保证让天子陛下活着回宫。秦鸣鹤等四名御医后来免于责罚,是因为高宗没有像人们所忧虑的那样驾崩于驿路上。高宗回到了洛阳宫,但秦鸣鹤的神针对高宗的病入膏肓之躯已经无济于事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北风呼啸之中人心浮动,百姓们踏着冰雪在洛阳宫前的街市上聚集或奔走,为了祈祷天子染疾之体早日康复,紊乱的令人眩晕的大唐年号再次更改,永淳二年改为弘道元年,更加令人躁动的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消息,高宗天子将亲临洛阳宫正门则天门,向洛阳百姓宣读特赦天下的诏书。洛阳百姓们看见衰弱的面目浮肿的天子出现在则天门的门楼上,天子宣诏的声音细若游丝,淹没在臣民们虔诚的欢呼声潮里,百姓们无法清晰地看见天子脸颊驻留的回光返照之色,他们庆幸亲睹天子龙仪的这个瞬间,没有人预见到这个欢腾的节日般的冬日恰恰就是大唐第三代皇帝的驾崩之日。五天之后洛阳宫向天下发布皇帝大丧时,人们想起高宗驾崩当日在则天门亲宣特赦诏书的情节,无不为此唏嘘感叹,深居宫中的高宗是在最后一刻让洛阳百姓瞻仰了他的帝王之仪。高宗驾崩的时候天后紧紧握着他的手,天后泪流满面,目光迷离而苍凉,等到死者的手渐渐冰凉,天后放开了它们,以一袭白纱覆盖了她的发髻和整个脸部。天后在白纱丧饰后面睃视太子哲、殷王旦和御医宫人们,她说,天子陛下终于还是先我而去了,为什么不让我替天子陛下薨了呢?
太子哲和殷王搀扶着哀伤的母亲,他们的哭泣听来是单纯而又空洞的,与天后之哀的内容不尽相同。天子之薨亦如风吹残烛,风猛了,烛尽了,我们谁也留不住他。武后最后以喑哑的嗓音吩咐太子哲,节哀自珍吧,你该准备登基即位了。武后枯坐于高宗灵柩前守灵三个昼夜,其间未曾合眼休息,围观者无不为之动容,武后溺爱的太平公主跪地哀求母亲下榻时,武后说,我现在不能入睡,我在细想许多家国之事,你是不懂的,你的兄弟们也是不懂的,所以你们可以高枕无忧,我却必须在天子灵柩旁细细地想,该想的事太多了,我怎么能闭眼卧眠呢?后来身受天子临终之托的侍中裴炎前来晋劝天后时,天后突然大放悲声,她说,天子既去,社稷已在飘摇之中,大唐前程就仗持裴侍中你们这些亲臣了。侍中裴炎则以谦卑熨贴之语安抚着天后焦虑不安的情绪,微臣之力不值一提,侍中裴炎说,天子遗旨令微臣忠心辅佐太子,但朝政之舵还需圣明的天后把握左右,这是天子遗旨,这也是大唐永保太平盛世的保障,微臣对此坚信不移。天后在裴炎告退之后倚榻小憩了片刻,天后觉得极度疲惫,在灵堂充满青烟和安息浓香的空气中,天后闻见了遥远年代里的那个十四岁女孩身上的所有美妙而伤感的气味,紫檀幽香和胭脂蔻丹,孤衾清泪和鸾凤缠绵,宫中四十年何其漫长,一切恍若春秋一梦,梦醒已是华发初染心事苍茫。疲惫的天后在高宗的灵堂一侧倚榻小憩,似睡非睡间有泪水打湿她苍白的双颊。是年逾五旬的天后武照的泪,不是四十年前掖庭宫里那个武才人的泪了。
新帝李哲于高宗驾崩后七天登基即位,是为中宗,弘道元年仅被御史们在卷籍中记录了十余天,已经改元为嗣圣元年了。已故的太子弘被逐的太子贤倘若身在帝宫,他们对愚蠢而轻浅的兄弟周王哲仍将不屑一顾,但是高宗的皇冕现在终于戴在哲的空洞无物的头脑上,这是帝王之家的游戏规则。而这个规则在短短两个月后易弦更张,成为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太后废皇帝的千古绝唱,皇城风云令草民百姓眼花缭乱不得其味,唯有峨冠博带的朝吏们知道中宗李哲的悲剧一半在于他的轻狂无知,更重要的在于洛阳宫里做了皇太后的武照已经高踞于皇冠金銮之上,而中书令裴炎、左仆射刘仁轨、侍中刘景光这些宰相们实际上是以太后武照为天的。还有一些敏感的朝臣则预言了横亘在中宗李哲头上多年的灾难的源泉,他们认为中宗的皇后韦氏是一颗可怕的灾星。中宗之祸始于韦皇后的虚荣和野心。韦皇后的父亲韦玄贞从一名蜀地小吏一跃为豫州刺史,皇后始终觉得韦门封荫微不足道令她愧对门族。初登帝位的中宗对皇后体恤有加。中宗问,你想让你父亲来朝廷任何官职呢?皇后说,当然该是宰相之职,任侍中如何?中宗说,侍中就侍中吧,让我跟裴炎他们说一声就行了。这是朝中性喜幽默的官吏们后来编派的中宗的笑话,或许夸张了一些,但朝吏们对傀儡天子中宗的轻藐由此可见一斑。
皇帝与皇后提升韦玄贞为侍中的旨意在中书令裴炎那里首先碰了钉子,裴炎力陈此事的种种弊害,使中宗非常恼怒,谁都知道裴炎其实是受了太后的支持而有侍无恐,中宗注视左右侍臣的目光便有些愤然了。
朕是皇帝天子吗?中宗讪然一笑,逼视着裴炎问道。陛下是皇帝天子。裴炎跪地而答。
既然如此,你等众臣为何拂逆天子之意呢?只要朕乐意而为,就是天下社稷也可以送与韦玄贞,现在不过封他为区区侍中,你们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中宗这番轻佻之语令满殿臣吏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之间互相都发现一个啼笑皆非的现实,他们现在伺奉的皇帝是一个十足的昏君。中书令裴炎默然退下朝殿,心中无限感慨,李氏宗室历尽风华传至中宗李哲手里,已经是处处捉襟见肘了。裴炎当天赶赴太后宫中晋见帘后听政的皇太后,想不到深宫里的太后对朝殿上的新闻已经悉数尽知。
他说要把大唐天下送给韦玄贞,裴卿你看应该如何处置此事?全凭皇太后的威仪和特权力挽狂澜了,皇太后可以着手起拟敕令,废除皇帝,此举虽不见于宫仪记载,却是消弥隐患的唯一良策了。裴卿所言正是我心中所念。皇太后武照用赞赏的目光先注视着裴炎,她手里的紫檀木球现在被纤纤五指握紧在手心之中,虽然说后宫不理朝政,但是李氏皇裔沦落到这种地步,我也只好出面扶正祛邪了,皇太后武照面露悲戚之色,她说,裴卿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我的这些孩子不是暴折就是乱臣,不是乱臣就是昏君,现在只有相王旦可以承袭帝位了,假如旦称帝后再有个闪失,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皇太后的震聋发聩之问使中书令裴炎难以作答,裴炎的心中自然是明镜似的清晰可鉴,他懂得皇太后的潜台词,但裴炎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太后将二月六日的早朝易地在洛阳宫的正殿乾元殿进行,中宗开始时觉得易地朝觐有点蹊跷,那天早晨中宗前往乾元殿之前曾对韦皇后嘀咕,不知太后葫芦里卖什么药?好好的怎么到乾元殿去早朝呢?韦皇后却嗔怪道,长安洛阳八十一殿都是陛下的,去哪个殿早朝还不一样?陛下不必去看太后眼色。二月六日的早晨阳光洒遍洛阳宫的亭台楼阁,初春之风已经把池边垂柳吹出几枝绿芽,檐下的冰凌正在静静地溶成滴水,草地上闲置了一冬的秋千架上也开始有宫女迎风嬉戏了,这样的天气使年轻的中宗心旷神怡,在通往乾元殿的路上中宗随手折下几枝梅花,插在龙辇之上,中宗不知道乾元殿的早朝是专门为他安排的鸿门宴。
中宗后来看见了太后的车辇人马,看见左右羽林军的兵士在程务挺和张虔勖的指挥下迅疾地排列于乾元殿周围,太后在上宫婉儿的搀扶下就坐于珠帘之后,他看不清太后的脸,只听见那阵熟悉的捻转紫檀木球的沙沙之声,中宗发现乾元殿上气氛异样,中宗高声向丹墀之下发问,今天是怎么啦,一个早朝何须左右羽林军前来护驾?文武百官们鸦雀无声,他们凭直觉猜到乾元殿上将发生非同寻常的宫变。中书令裴炎带着中书侍郎刘抵蛑凶谛辛俗詈笠桓龃罄瘢醯之宣读皇太后敕令的声音清脆而果决:从本日起废天子李哲为庐陵王。刘抵耙粑绰洌惺榱钆嵫状蟛匠宓浇瘀乔敖凶诖*龙榻上一把拉了下来,这个突兀的举动令满殿朝吏发出一片惊呼之声,但守侍天子的羽林禁军漠然不动,朝吏们便清醒地意识到宫变已经作了周密的准备,他们对这幕亘古未见的场景瞠目结舌,中书令裴炎竟如此大胆如此轻捷地把中宗拉下了皇帝的宝座。
人们看见中宗站在龙榻下,朝身后木然顾盼,他的脸上一半是愤怒另一半依然是愚钝和迷茫,朕有何罪?中宗诘问珠帘后面的母亲时身体开始摇晃起来,朕是皇帝天子,中宗说,这真滑稽,天子何罪之有?天子之位居然让后宫妇人给废了。你说要把大唐江山社稷送与韦玄贞,如此昏庸无知之君怎可端坐皇位之上?帘后的皇太后武照的声音平静却充满理性的光辉,皇太后的声音就这样柔软而威严地穿过乾元殿偌大的空间,传至每个在场的朝吏耳中,我受先帝遗旨辅助朝政,出此下策完全是为了杜绝江山易主的危险,相信你们会赞成我的敕令。什么江山易主?那不过是我的玩笑而已。中宗突然大叫起来,他朝天子龙榻最后注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