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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4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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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启蒙教师陈老 师的回忆。我女儿眼看也要背起霸气书库去上学了,每次带着她定过那所耶酥堂改建的学校 时,我就告诉女儿,那是爸爸小时候上学的地方,而我的耳边依稀响起二十多年前陈老 师的声音,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美声唱法、信天游和镣铐

  如果想让一个人的声音无限地高亢、明亮、优美,靠一个原始的未经雕琢的嗓子, 或者给一个八岁的男孩去势,不让他发育,不让他的嗓音变质,几个世纪前的意大利入 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追求艺术的至真至美一向有一种疯狂的劲头,于是人类音乐殿堂中 唱涛班男童和弦利内利各占一侧,我们听到了所谓的天颇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得以延续的 奇迹。
  曾经看过一个关于法利内利的电影,其中令人最难忘怀的是法利内利的哥哥亲手阉 割了弟弟,从此跟着弟弟混吃混玩,飞黄腾达,而法利内利则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哥哥。 除却剧情,让我疑惑的是伴随全剧的法利内利的歌声,那似乎不可能是他的原声,那么 是谁在为他配唱呢,配唱人的声音应该不逊于真正的法利内利,但我几乎可以断定那是 个女性,一个当今世界的卓越的女歌唱家。
  想想这真是乱了套,既然女性的歌声同样迎合了人们对天籁的要求,当初是何苦来 呢?
  可人类艺术就是经历了这些误解、曲折走到了今天,并且在误解与曲折中创造了艺 术的辉煌,就像法利内利,就像巴罗克艺术、洛可可艺术和哥特式建筑,如今的人们崇 尚自然反对雕琢,但是面对弦利内利面对科隆大教堂时他们被震惊了,他们不得不承认 有的艺术与自然唱了反调,却仍然伟大,崇尚自然这个放之四海皆准的艺术理念竟然变 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调门。一些热衷于总结艺术规律的入在这种时候就遇到了难题。
  被现代文明喂养的人们致力于发展人类艺术遗产,但同时孜孜不倦地矫正和清除了 艺术中违反人性的部分,包括阉人的歌唱。以美声唱接为例,这个世纪的代表人物是斯 台芳诺、帕瓦罗帝、斯瓦茨科普夫、玛丽亚。卡拉斯,他们是仪表堂堂的正常男子和美 丽动人的正常女子,我们这个时代再也不会为了获得一种歌声而去制造新一代的法利内 利,因为我们相信帕氏的高音是人类最高亢的声音,对于歌声人们已不再有什么狂热的 奢求。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有一部分艺术也被我们永远钉进了棺材之中,就像意大利人再也 不能在集市上听到法利内利的歌声,就像沉稳实干的德国人无论如何努力,再也不能复 制新的科隆大教堂。这是崇尚自然的现代人自己作出的选择,或许谁也设想到,追求艺 术的真谤有时恰好是在毁灭艺术,人们并不自知,只是在偶尔的回首之时,看见自己的 身后隆起了一座座艺术之坟。
  前不久在杂志上读到一个作家谈及文学和舞蹈的文字,大意是反对在创作中戴镣铐 跳舞,认为现代舞健康舒展而芭蕾病态等等。这不是个谬论,因为在某种创作境界的阐 述上它完全正确,但是我意识到在涉及文学艺术的本质时它的指向有点似是而非。不知 怎么就想到了信天游,想到陕西的一个民间歌唱家在唱信天游的时候,有专家在一边旁 听,结果宣布他的声音之高度超过了帕瓦罗帝的高音。不必将西洋歌剧和信天游作出井 水不犯河水的鉴别,信天游的歌声通常被认为是未经雕琢的自然的民间艺术,但是当我 们同时或者分别静听信天游的高音和帕瓦罗帝的高音时,我们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这两种 高音同样是纯技巧的、不自然的声音,判断前者的高音浑然天成与赞美后者自然舒展一 样都显得口是心非,更加今人惊讶的是这个令人担忧的高音上,信天游歌手的拼命一搏 加深了信天游天生的悲抢,而帕瓦罗帝明显的美声技巧使歌剧华美的气氛也到达了高潮。
  有一种事实人们不容易看清,艺术产生的过程天生不是一个追求自然的过程,因此 艺术中的镣拷其实是艺术的一部分,就像美声唱这的发声方弦,它对胸腔、喉头、鼻腔 的控制与运用其实接近于科学,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想唱就唱的自然境界,而所有著 名的男商音女高音在演唱会上常常大汗淋漓,细心的人会发现他们的喉头像一只被猛兽 追赶的野兔,疲于奔命,面他们的胸腔就像埋藏了一颗炸弹,导线正在燃烧,奇妙的是 当你闭上眼睛时令人不快的视觉消失了,你听见的是美妙的高亢的不可思议的歌声,你 听见的还有那声音中的镣镑也在发出美妙的和声,这时候我们可能会想到美声唱这是什 么,美声唱弦就是修饰每一个声音,让它们比人类天然的声音更加明亮更加优美。
  信天游的本义不在此,人们知道的信天游是陕北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在荒山野岭中向 女性索取爱情的产物,信天游不求登堂人台,相比较于西洋歌剧,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直抒胸臆的民间艺术,人们认为它朴素、自由、奔放,人们认为原汁原味的信天游应该 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悲抢和热情,应该有黄土高原的泥土气息,但人们却没意识到一代代 的牧羊人重复的其实是祖辈留下的腔调,唱信天游的牧羊人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最终能传 到何方、所以他努力地一声高一声低地唱着,不顾歌声是否动听,最后当我们这些处在 黄土高原以外的人也熟知了信天游,并且知道信天游应该如何哼唱的时候,信天游便成 为了一种艺术。它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们根据什么来分辨青海的花儿和信天游呢,我们 依靠的就是对“原汁原味”的了解。
  人们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原汁原味是艺术的镣铐,但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必 不可少的恰好就是这付镣铐。我们让人类的思想自由高飞,却不能想当然地为艺术打开 这付镣拷,艺术的镣拷其实是用自身的精华锤炼的,因此它不是什么刑具。我们应该看 到自由可与镣铐同在,艺术的神妙就在于它戴着镣铐可以尽情地飞翔。




伐木者醒来了

  聂鲁达的这韶歌唱劳动者的诗篇是几乎整个世界的诗歌爱好看的必读课。年轻浪漫 的心、正直朴素的灵魂总是会附和这种热烈多情的歌唱,从而在心灵深处留下不可磨灭 的印象。
  我见过的森林是在西双版纳,汽车从景洪向中缅边境奔驶,途中要穿越大片的一望 无际的热带森林,我记得那些森林呈现出一种近乎发黑的绿色,那大概是因为百年老树 完全遮挡了阳光,阳光在这样的森林里徒劳无功,失去了它美丽的功效,失去了光的层 次,因此我的印象中热带森林是黑色的、潮湿的。
  我没去过中国北部的大兴安蛤,只是在一些电影或者画报上见到了那些寒带森林的 照片。照片应该是被摄影师美化过的设计过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认为我没见过的 大兴安岭的森林才是诗歌中歌唱的那种森林,才是聂鲁达为之歌唱的森林。
  寒带的森林在美感上是得天独厚的,因为山岭起伏森林也起伏着,因为生长气候四 季分明森林的色彩也随季节变幻着,因为松柏类树木天生的雄性气概森林也显得刚正不 阿、威风凛凛,更因为冬天大雪,满山大树银装索裹,那里的森林便成为一个美妙而洁 净的童话世界,当伐木工人踩雪上山,当他们手中的油锯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劳 动的声音,也听见了一类诗歌高亢的节奏。
  我是在阐述森林与诗歌的关系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我生活在距离森林千里之遥 的东部城市,只能从家中的水曲柳家具上闻一下已经模糊不清的森林的气息。但是我还 是固执地说,我热爱森林,并且热爱着在诗歌中伐木的那些伐木工人。假如这样的说法 有点矫情,那不是我的错,是聂鲁达的错,或者说是诗歌的错。
  现在不得不说到生态平衡、保护森林这种拾人牙慧的字眼了。稍有良知的人对此不 可能有丝毫的怀疑。长江、嫩江近年的洪水与周边森林滥砍滥伐有关,这是众所周知的 事实,大兴安岭森林停止砍伐,这是关于森林保护的最新信息。我要说的是当我看见电 视里一个新闻记者手握话筒采访一个伐木工人,让他谈谈扔下油锯以后的打算时,我清 晰地看见那个伐木工迷茫的表情,然后他说,不伐树了,以后就种树了。
  就在那个瞬间,我觉得想象中的某种劳动的声音嘎然而止了,某种诗歌的声音突然 暗哑了,聂鲁达在遥远的智利真的死去了。我觉得世界是现实的,讲究理性和科学的, 许多对劳动的赞美其实一厢情愿。我突然意识到世界上有一些劳动天生是错误的,就像 许多诗歌无论如何优美动听,它不是真理。我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 的森林之歌,以后关于森林的想象将不再是伐木和喊树的声音,在一个全世界植树的年 代,聂鲁达不得不去世,我们假如还要歌唱森林,必须要呼唤一个歌唱植树的诗人。
  这是新的森林的诗篇。伐木者醒来!伐木者醒来了,醒来后他们就带着捆锯下山了。 这是由热烈奔放变得冷峻合理的森林的诗篇:伐木者醒来!大家扔下斧子油锯,回家去 吧。至于我们这些通过聂鲁达爱上森林的人,你是否要背诵这些新的诗篇,自己看着办 吧。




南腔北调

  我最初接触到大批量的北方人是在北京求学时期,不管是何省的北方人,他们有一 个优势是我等南方佬望尘莫及的,那就是说话的优势,即使是来自东北腹地的同学,只 要轻轻把舌头一卷,再把行腔轻轻一扳,说出来的就是大差不差的普通话,而我们几个 来自南方的同学,即使你努力地把舌头搞得痉挛了,也不一定能说出普通话来,这个问 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感到深深的苦恼。
  有一次寒假后返校,我把从家里带来的桔子拿出来给大家品尝,一个同学脸上露出 一种狡黠的笑容说,“你请我吃橛子?”我说,“怎么啦,你不喜欢吃橛子?”那个同 学突然生气地大叫起来,“你才爱吃橛子呢,什么橛子不橛子的?是桔子,不叫橛子!” 那位东北同学的叫声震聋发聩,使我一下面红耳赤起来,虽然我不是故意把桔子叫成橛 子的我也并不知道在那位同学的老家橛子的意思与排泄物紧密相连,但是我对自己的语 音从此有了痛楚的感觉。
  后来我就一直努力摹仿几个北京同学说话,开始时舌头部位有点难过,惭惭地就习 惯了,不卷舌头反而不会说话。记得有一位上海同学,我们在一起时他说上海话,我说 苏州话,都是南蛮噘舌,倒也相安无事,但每逢有北京同学加入谈话,我们在说完一通 普通话后便忍不住相互批评起来,他嫌我乱卷舌头,我嫌他说话嘶啦嘶啦的,互相都觉 得对方说话别扭,又都认为自己的普通话说得比对方好,结果就让那位京同学作裁判, 我记得他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们说得还行,不过听上去一 个舌头长了点,一个舌头好像又短了一截。”
  我大概是属于舌头短了一截的种类,就这样短着舌头说了四年的普通话,后来到了 南京工作,我已经想不起来刚到南京时是怎样说话的,据我的相交十余年的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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